25 ☆、章
有趣。
衛宮切嗣這個男人的一生,可以說是不斷舍棄至親至愛的一生。
他的父親是個徹頭徹尾的魔術師,在一次研究過程當中致使整個村子的人類轉化為了可悲的使徒(在我看來更像吸血鬼),衛宮切嗣當年不到十歲,為了阻止自己的父親繼續進行研究、為了挽救更多即将失去性命的人……
他第一次開槍,是為了射殺自己深愛着的父親。
他不知母親為何人,但是有着與母親同等重要的存在。那個女人将他帶走後,教導了他一切生存所需的技能,但在某一次任務當中,她獨自和整個飛機艙內數不清的魔物困在一起……為了阻止飛機降落後造成更大犧牲,衛宮切嗣擊落了整個飛機。
由此,他也親手殺死了“母親”。
“開……開什麽玩笑……”
記憶中的一幕一幕殘酷的場景,重複上映着。
衛宮切嗣就站在自己的記憶當中,瘋狂地扣動扳機,向着這些幻象掃射着。
“停下……快停下,開什麽玩笑!”他的聲音瀕臨崩潰。
我揮了揮手,将這些景象斥退進了黑暗當中。
衛宮切嗣将手中已經過熱的槍管丢棄了,茫然地跌坐在地,臉上帶着可憐又可嘆的痛苦表情。
這種痛苦已經将他的心髒撕扯成為兩半了,但在這途中他握槍的手卻愈來愈穩定;這就好像他身為人類越痛苦,他身為殺戮機器就越犀利。
“你這個家夥,莫非是情感系統和理智系統完全分離了嗎?”我不由地進行了這種猜測,“一半痛苦得要死要活,一半卻毫無知覺地繼續舍棄着至親至愛……”
衛宮切嗣低着頭,渾身發抖,整個人都似乎已經陷入了絕望的情緒中。
我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仰頭看去:就算在這個時候,衛宮切嗣的天平也依然光輝璀璨地伫立着。
“你就這麽想要挽救生命嗎?痛苦也罷,冷酷也好,這就是你所認為的‘正義’?”
我嘆了口氣,将這天平也揮退了。
與此同時地,我很快地召喚出我所臨摹出的世界,讓衛宮切嗣這個可憐的家夥重新站在了地面上。
“喂,衛宮切嗣,再給你個選擇吧。現在我手裏有一項研究,可以治愈世界上所有的疾病,但是代價卻是正常人的身體器官。我可以将一個健全的人分成幾十個部分,挽救幾十個瀕臨死亡的病人……”我向他提議道,“這樣,世界上有數千萬人可以得救,代價卻是整個東木市的人全部死亡,你——”
“同意進行交易。”
衛宮切嗣用沙啞的、不似活人的語氣回答了我。
即使到了現在,還保留着理智的判斷嗎?
“好吧……”
我想了想,決定幫助衛宮切嗣先實現這個願望,不知道願望達成之後的他會是什麽樣子?造成了上百萬人的死亡以後,他的情感會徹底崩潰嗎?
有趣。
我從古老的回憶當中不斷回溯,最終挑選出了我需要的東西——一個虛空當中的巨大法陣,泛着不詳的血色光芒。
“這個是一個煉成法陣,能夠将整個東木市所有人的生命抽取出來,制成一個叫做‘賢者之石’的東西,也就是濃縮的生命力精華……”我向衛宮切嗣介紹道,“你如果同意的話,就将手放上去吧,由你來進行煉成。” 衛宮切嗣像一個牽線木偶一般,有什麽驅動、拉扯、禁锢着他走向整個煉成陣,然後他将手緩緩地按了上去。
巨大的血色光芒籠蓋了這個地方,很快也籠蓋了整個天空、整個東木市。
上百萬的生命在齊齊發出哀嚎聲。
“啊啊啊啊啊啊——————”
也許這其中也有衛宮切嗣的慘叫聲。
衛宮切嗣的雙手開始劇烈地顫抖,他從跪坐的姿勢栽倒下去,很快又像行屍走肉一般站了起來。
他開始漫無目的地向外行走。
整個城市都已步入死亡。
除了衛宮切嗣以外,他所見的一切都是死寂的,死神的氣息仿佛已經穿透了一切,也在強烈地侵襲他形銷骨立的肉|體。
“你在尋找什麽?”我跟在他身後詢問。
衛宮切嗣仿佛已經失去了聽力和其他知覺,只是游蕩在死寂當中,偶爾因為一丁點聲音而轉過頭,待見到那并不是活人發出的聲音後,就繼續木然地行走。
“難道是在尋找生還者嗎?那種東西是沒有的喔,煉成陣是絕對化的産物,以我的經驗來看,疏漏幾乎是沒有的……”
即使告訴了衛宮切嗣這個事實,他也無法接收似的,在那廢墟當中不斷摸索、搜尋挖掘着什麽……哪怕一個微小的生命也好,不管多稚嫩也不管多虛弱,只要有哪怕一個幸存者,他就得救了。
他大概就是抱着這樣的心情。
“真是貪心啊,切嗣。既然選擇了犧牲東木來拯救所有人類的道路,怎麽能再妄想從魔鬼手裏拿回一點代價呢?死了就是死了……你找不到幸存者的。”
衛宮切嗣終于絕望,就這樣靜靜跪坐在廢墟上,仰望着蒼青色的天空,不知道他心裏是否回憶起了什麽往事。
我聽見有一個少女的聲音,從衛宮切嗣的記憶深處迤逦而出:“哪,凱利,你長大後想成為什麽樣的大人?”
衛宮切嗣年幼的聲音答道:“我想成為……正義的夥伴。”
這個男人這一生的所思所想所行所感,都是為了這個目标。所以參與聖杯戰争,所以舍棄摯愛的父母家人,所以也做好了失去愛麗絲和女兒伊利亞的一切準備。
“但這并非正義,充其量只是活命。”我嘆了口氣,“切嗣,是什麽讓你認為,正義就是‘多數人活了下來’?”
衛宮切嗣心中那臺金色的天平,依然屹立着。
我不喜歡這個玩意兒。
對我來說,人類的主觀性、創造力,哪怕是其脆弱的心靈,都是充滿活力、充滿生命的奇妙東西,是千變萬化的思想推動着人類文明的前進,而不是區區一個天平。
為了摧毀這天平,我派出了一支艦隊……不,不應說是一支艦隊,那只是來自高等文明的一個探路機器。
它叫做水滴。
人類為了對抗高等文明,同時也是展示自己的戰争實力,而派出了地球上所有的艦隊,在太空中列陣,等待着高等文明的探路者到來。
然而“水滴”是已經超出了人類此時所能理解的科技極限的産物,它從表面的複雜度上來說就已經跨越了整個人類的智慧……在水滴面前,所有艦隊都像土雞瓦狗般不堪一擊,轉瞬間泯滅為宇宙的塵埃。
“這只是個探路機器而已,如果那個文明真的派出攻擊者來攻擊人類的話,整個地球都絕無幸理。不過,還有一個選擇,”我對衛宮切嗣說,“現在你可以脅迫地球聯邦的最高領導人,讓整個人類對那個文明俯首稱臣。我可以告訴你,只要投降,人的性命是可以保住的。”
毫無疑問,衛宮切嗣選擇了投降。
那一天我帶他站立在燈塔中,看着地面上漸漸覆蓋起純白的地毯,各國的國旗在最後一次國歌聲當中下降,取而代之的是三體人的奇異符號。
公元2030年,人類正式開始了被三體人殖民的時期。
“你依然認為自己是對的嗎?”
衛宮切嗣并不回答。
我在虛空中牽引雙手,讓無形的時間之軸向前拉伸。
在2035年開始,人類的所有軍事組織宣告解散,一切兵器遭到了銷毀,各國政府相繼出臺不抵抗政策。
2041年,人類陸陸續續的反抗實力全部被殲滅,三體人正式開始了絕對統治時代。
2050年,人類的醫療技術在三體人的扶持下得到了極快的提升,人均壽命突破300年,死亡率開始直線下降,為了防止人口溢出,三體人限制了人類的生育率。
如此又數年過去,等到2130年,三體人殖民一百周年整的時候,人類文明已經日新月異,與百年前大相徑庭,反而更像是三體人了。
“我的選擇……并沒有錯。”衛宮切嗣說,“人類都……活下來了。”
“我并沒有說你是錯的,不過……”
我說完這句話,指了指窗外。
在那窗外,聚集着義憤填膺的人們,向着這裏不斷投擲着雜物,将整扇窗砸得搖搖欲墜:
“衛宮切嗣是人類的恥辱!叛徒!奸細!禍國殃民!”
“滾出來!你給我們滾出來!人類的末日就快要來臨了,我們的文明危在旦夕,一切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是你把我們變成了奴隸!你這個叛徒!”
仇恨開始演變為沖突,沖突又發展出暴力,失去武裝力量的平民們前赴後繼地倒在游行或起義的道路上。
2200年,三體文明宣布廢棄人類這一稱謂,所有地球上的公民都成為了三體人。一切地球原有文字、語言、書籍、科技都由三體人進行銷毀,永世不會再出現。
“我沒有錯。”
衛宮切嗣站立在屍堆上,望着血色連綿的天空,喃喃道:“只有生命……高于一切。”
“切嗣,到了這個時候就不要天真了。”我無奈地笑了笑,“錯和對有什麽關系?你根本不是‘正義’的夥伴,你只是‘生命’的衛道士,為了‘生命’你一直在踐踏‘正義’才對……”
衛宮切嗣驚惶向下看去,只見憤怒的人類如蝼蟻、又如潮湧,向着站立在這虛假的正義之天平上的他沖了上來。
他被淹沒在這憤怒、絕望、空虛和屈辱當中。
“‘正義’的定義從來不是‘拯救了更多生命’。這一點,請不要搞錯了,衛宮切嗣。”我遙遙地望着他深陷在那片黑色當中,“所謂的‘正義’,其實是人類的一切對善、對秩序、對自由的渴望的集合,其核心的原則是人類自身之信念和意願至高無上,而非人類之生命。”
人潮不知何時就退去了。
衛宮切嗣跪坐在他的天平左側,絕望地擡起槍|支,這一次将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我站在右側,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換句話來說,切嗣。‘正義’不是自以為是地對一個絕望的人施救,而是認可與捍衛一個人……處置自己生命的權力。”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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