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年後的重逢
淡淡的消毒水氣味彌漫在産房外的走廊上,妹夫正手忙腳亂地把提前準備好的水、紅牛、食物和衣服塞進自己的背包裏。他本來準備用這漫長的等待時間提前學習學習育兒知識,可卻因為昨日醫生的診斷而紅了眼,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發呆。
諾米遙沉默地看着這一幕,半晌才說:“護士已經去安排心髒外科的醫生了。”
“嗯。”妹夫無措地答了一聲,雙手張開捂住臉,腰背無力地屈了起來。
“會沒事的,這家的心髒外科實力強勁。”諾米遙深知這個時候只有自己一個人能保持鎮定,他努力抑制聲線中的顫抖,不去想孩子生下來如果一個不好,會是什麽境況。
妹夫雙眼通紅,嗫嚅着唇卻說不出話來。諾米遙看着他發抖的手,心緒猛地一下被抽空,回到昨日進醫院時的一幕幕上。醫生診斷胎兒極可能患有先心病的時候,妹妹抽泣的畫面;兩個大男人手足無措地圍在醫生旁邊,笨拙詢問的畫面;還有……匆匆在電梯裏一瞥,十年不見的那個人。
走廊上能聽見助産士大聲的“使勁使勁”,一家集體到場的爸爸和爺爺奶奶不停地走來走去,晃得諾米遙眼花到不由自主地偏過頭去。大約過了四個小時,助産士出來說妹妹的羊水合格,準備自然分娩,妹夫按照商量好的預案送上巧克力、水果和湯面,還拿到了一張妹妹傳的小紙條。
紙條上寫着她對未知生産的恐懼,和對丈夫深深的依戀。
無法再在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待下去,諾米遙下樓到停車場,去車裏靜靜地坐了會兒,忽的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想着想着他疲憊以極地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妹妹已經到了生産的最關鍵階段。
“來了來了!”護士帶着如釋重負的表情,向他們解釋:“負責諾女士寶寶的劉主任有個病人需要緊急動手術,暫時來不了,孩子快生了所以……”
她說着稍微讓開半步,“這是夏醫生,心髒外科的副主任醫師,剛從美國——”
“我們認識。”夏亦航依舊和十五年前一樣,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都只會打直球。這無可避免地令諾米遙想到他們初見的時候。
諾米遙有些尴尬,伸出手想要禮貌地和他握一握,卻被他毫不留情地避開。
“裏面的人,是你的妻子麽?”
氣氛有一瞬間的尴尬。婦産科的護士似是第一次接觸這位醫院裏近來的風雲人物,夏亦航身材勻稱高挑,顏俊皮膚好,一雙眼尾上翹的細長燕眼波瀾不驚,一下就能抓住別人的注意力,放在大齡醫師偏多的心髒外科裏自然少不了話題性。
可是沒人告訴過這位小護士,該如何應對夏醫生直來直去的說話方式。
妹夫趕緊上前自我介紹:“夏醫生好,我叫張騰輝,是諾米宵的丈夫。”
夏亦航足足看了諾米遙五六秒,才轉頭和張騰輝讨論寶寶的病情,“先心病的新生兒有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在剛出生就會處于危重邊緣狀态,所以一會兒寶寶出生以後,要先做常規的心電圖、心髒彩超和胸片檢查,視情況還有可能加做心導管造影檢查。希望你們能做好心理準備。”
張騰輝忙不疊地點頭,又問了他一些基本的問題,夏亦航都一一解答。
随着一聲“哇啊”的響亮啼哭,張騰輝止不住地喜極而泣。諾米遙也終于露出一個笑容,上前拍了拍張騰輝的肩膀,“恭喜你,做爸爸了。”
“彼此彼此,你也做舅舅了!”
夏亦航的目光一直黏在諾米遙身上,他仿佛不懂得避諱為何物,眼神中一片深沉。還好張騰輝沒有注意到這個,當寶寶被小車推出來時,他立刻沖上前去。産科醫生掀開小車裏的被子,讓他快速看一眼。
新爸爸發愣了兩秒,再疑惑地望向醫生。
醫生哭笑不得,“是個男孩子。”
“哦、哦!兒子,兒子,我是你爸爸!”
還沒等張騰輝激動過勁兒,夏亦航就走上去粗略地看了下寶寶的情況,毫不留情地把人帶走了。這個時候家長什麽忙都幫不上,兩個大男人沮喪地簇擁着新媽媽回了病房。
從輪床上被挪到病床上後,諾米宵的精神雖然極度疲憊,可因為擔心寶寶的安危所以愣是睡不着覺。
“本來醫生說半個小時就可以喂奶的,可是現在……”諾米宵無助地掉着眼淚,靠在丈夫懷裏抽泣。張騰輝盡力地安撫他,旁邊的護士也勸道:“諾女士你放心,我們夏醫生可是美國頂級醫學院畢業的,臨床經驗也很豐富,一定會盡力救治你的寶寶。”
諾米宵望眼欲穿地等着寶寶回來,中途撐不住睡了兩小時,連張騰輝都打了個盹兒,可諾米遙卻毫無睡意。
從妹妹下午發作到寶寶出生,再到現在已是東方既白。諾米遙打電話給教務請了假,又讓助教通知班上的同學說早上的課程取消,接着去醫院門口接給妹妹請的月嫂,還買了些早點。
做完這一系列事情回到病房,一進門他就見到妹妹分外古怪的臉色。諾米遙沒回應她的眼神,站在門口靜靜地聽着夏亦航講寶寶的情況。寶寶的病症初步判定是過渡型心內膜墊缺損,可以到6個月左右再做手術。
“孩子做的越早,術後效果越好,但是對大夫的要求會越高,建議你們排劉主任的手術。這種病例他做得多,有經驗。”
諾米宵聽得忙不疊地點頭,夏亦航說完後手往白大褂的兜裏一揣,轉身又盯了諾米遙幾秒,才緩步出門離去。
那邊諾米宵開始喂奶,諾米遙自然是要出門避開。他隐約在門口聽見諾米宵和妹夫說話——
“宵宵,咱們還是多帶寶寶去些醫院檢查,我看網上說這種嬰兒的先心病不一定能檢查得準确,而且寶寶心髒嫩,做手術風險大,還是好好參考一下,再決定在哪裏做。”
諾米宵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這家的心外是國家重點,而且……”她頓了頓,壓抑着聲音裏的顫抖,說:“行吧,再多檢查幾家。”
張騰輝溫聲撫慰:“行,咱們再托托關系。剛才那位醫生太年輕了,看着不太靠譜。”
“不會的!”諾米宵的聲音忽的拉高,随後又低了下來,“夏亦航絕對、絕對會對我們的寶寶負責的。”
張騰輝疑惑,“你認識他?”
“嗯,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諾米遙飛快地走開了。他邊朝停車場走邊給妹妹發了個短信,說要回學校上課,有事随時叫他。可等到他真的坐上車,卻仿佛被抽空了渾身的力氣,動彈不得。
說來也奇怪,諾米宵竟是比他這個當事人還要有底氣,篤定夏亦航對他心中無恨。當初離開得那麽決絕,之後連一個電話,一條訊息都不曾有過,如果不是恨到極點,又怎麽會在過去這麽久以後,連做個點贊之交都不肯呢?
他點燃了發動機,卻忽然聽到窗上有節奏的敲擊聲。夏亦航無表情的臉随着降下的車窗現出,他語氣生硬,問:“能送我回家嗎?”
諾米遙自然是肯的。他不知道該說什麽,點點頭,傾身幫他把副駕車門打開。換下白大褂的夏亦航看上去柔軟了不少,一身寬大的白t随意套在身上,頗有些疲憊的閉上了眼。
他應該是夜班,諾米遙不敢打擾他休息,上了馬路後都戰戰兢兢的,生怕一個不好來個急剎車。好在北京的路相當平緩,直到開出一段,諾米遙才忽然想到,他根本就不知道夏亦航住在哪兒。
“我說,你的地址是?”
夏亦航皺了皺眉,頭一偏,臉朝向了窗外。諾米遙趁着紅燈的功夫伸長脖頸看他的睡臉,還是和以前一樣,連睡都睡不安穩。
他搖了搖頭。算了吧,讓他睡去,大不了繞着北京城多跑幾圈。
只是,他沒想到夏亦航這一睡竟是從日上三竿睡到華燈初上,一環一環跑過去的suv都快沒油了。本來就沒加滿,這會兒要是再開下去,估計就得叫人來拖。諾米遙只得叫醒副駕上熟睡的人,再次詢問他的地址。
夏亦航看了眼油表,唇角諷刺地一扯,“真是難為你了,花一下午的時間瞎轉。就那麽不想讓我知道你住哪兒?”
這、這都什麽跟什麽。諾米遙索性在路邊把車停下,手從方向盤上垂下,“你弄錯了,我只是——”只是不确定這樣的久別重逢究竟意味着什麽,你的心裏又在想些什麽。
一輛輛飛速駛過的汽車響過不規律的轟鳴,夏亦航見諾米遙忽然住口不言,且準備這樣天長地久地沉默下去,他瞬間就像被戳破的氣球一樣,膨脹的怨氣一股腦地溜走。
“阿遙。”他下颔微揚,閉眼靠着車枕,疲憊的臉上顯出些許痛楚,“你是不是……還在恨我?”
這又從何說起?諾米遙真想剖開他的腦袋看看這人都在想什麽,他從來知道他們的世界截然不同,卻沒想到在這個問題上,也能産生如此強烈的偏差。不過,以夏亦航的強迫症,即使過了這麽多年,如果不理清這件事可能會相當難受。
所以諾米遙從善如流地說:“不,我不恨你。時間不早了,還是送你回家吧。”
那一瞬間,夏亦航的神情相當複雜,他伸手抓緊座椅邊沿,嘴唇微張,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可臨到頭來,卻只是生硬的一句話:“我不會告訴你的,有本事你把我扔回醫院。”
固執、偏執、決絕,夏亦航似乎永遠學不會如何将棱角磨平,尤其是在自己面前。他是個愛憎分明的人,既然還願意待在同一個空間裏,說明至少不讨厭吧。
諾米遙忽然發現他們的關系竟然沒有倒退回十五年前剛認識的時候,不得不說真是個奇跡。他還記得以前在最難的時候曾經對梁蕭成吐槽過,追夏亦航就像打超級瑪麗一樣,闖過一關還有一關,打完一版還有下一版,好像永無窮盡。
不過,那真的是最好的時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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