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八
大掌櫃:“……”
姜知津:“……”
兩人的目光輕輕一碰,大掌櫃咳了一聲:“夫、夫人莫要沖動,在下既然是以販賣消息為生,自然認得姜二公子。這原本是四檔的價錢,沖姜家的面子,在下才給夫人打了個小小的折扣,還望夫人不要見外。”
在溫摩的眼裏,姜知津弱小無助,是個時刻被姜知澤算計謀害的小可憐,卻忘了他是姜家嫡子,身份尊貴,在一般人眼裏乃是高攀不起的存在。
差點兒還以為這大掌櫃有什麽龌龊愛好,對他見色起意呢。
“是我誤會了,抱歉。”溫摩幹脆利落地收了刀,放下錢袋,“那就有勞大掌櫃了。”
“收錢辦事,份所應當。”大掌櫃收下錢袋,微笑着輕輕拍了兩巴掌,幾名小厮名貫而入,捧着幾只錦匣,“聽聞今日是二位定婚之喜,小店無以為賀,備下一點點小小心意,恭賀二人得天作之合,定然白頭到老,子孫滿堂。”
錦盒裏東西都不大,皆是一樣樣小巧珍玩,或印章,或鎮紙,不過看上去光澤渾厚暗沉,年頭都不小。
“好玩。”姜知津每個錦盒都打開看了看,“你這個大掌櫃真好。”
大掌櫃受寵若驚,滿面笑容:“公子能喜歡,便是小店的榮幸。”
據大劉說,這得意樓以高價販賣消息,乃是盤踞在京城暗處的頭巨獸,溫摩原以為它會有幾分峥嵘,帶着肅殺與奇詭之氣,可沒想到這大掌櫃如此熱情和氣,活脫脫便是一位十分長袖善舞八面玲珑的酒樓掌櫃,攬客手段一流,還十分殷勤體貼,直接命人将東西送去姜府。
溫摩帶着姜知津離開得意樓,姜知津戀戀不舍地回望:“獅子頭……”
“別看了別看了,”溫摩捧着他的臉,把他的頭扳回來,“姐姐帶你去吃好吃的!”
“比獅子頭還好吃嗎?”
“嗯,應該是。”
這語氣顯然毫無說服力,姜知津一臉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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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摩嘆了口氣,從袖子裏摸出兩粒散碎銀子,“姐姐沒錢了。”
這點錢估計真的只能在得意樓吃碗貨真價實的陽春面。
而且她記得進城之時,她看見過得意樓附近有一處攤子,專做蛇肉羹。
當時她還驚喜地向阿娘道:“原來京城也有蛇肉吃!”
阿娘皺眉:“京城人怎麽會吃蛇肉?”
溫摩當時還要指要阿娘看,但馬車已經拐過彎,再也看不到了。
這會兒站在街頭,她又一次陷入了人與車馬的洪流裏,絲毫想不起那處攤子在得意樓哪個方向,只記得那一片的房屋好像比較低矮,街道也比較擁擠,到處都是小攤小販的叫賣聲。
她把記得的描述給姜知津聽,“你知道是哪兒嗎?”
姜知津歪了歪頭,很想說,我是個傻子啊姐姐,你這麽指望一個傻子給你帶路真的好嗎?
這個時候他應該直接搖頭說不知道,或者胡亂将她帶到什麽地方,都能允分展示出自己的傻子本色。
但她的眼睛明亮,眼底一片澄澈,沒有他在別人眼中見慣的輕蔑、嘲諷以及惡意,那裏頭全是認真。
她是認認真真向他求教,哪怕他是個京城知名的傻子。
是裝的吧?
不然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人?
但,裝得可真像啊。那雙眼睛像是清澈見底的湖泊,倒映出晴朗的天空,單只是這樣看着,也讓人心情無端地好起來。
“嗯,我知道!”姜知津露出燦爛的笑容。
他帶她多穿了幾條巷子,然後在那片區域附近低頭發愁:“咦,我記得是這裏呀!”
溫摩舉目四顧,在不遠處看到了那面當初在馬車上一晃而過的店招牌——王記肉羹。
“哈哈哈,就是這裏!”溫摩大笑着拉起姜知津的手,“津津真聰明!”
姜知津被她拉着,從小巷陰涼的陰影中,跑到大街明亮的陽光中。
她身上那件奇異的衣裳緊密地貼合出流暢的曲線,挺拔的肩,柔潤的胸脯,纖細而清韌的腰肢……蔥綠的錦緞在陽光下明亮到耀眼的程度,但比衣裳更耀眼的是她的笑容。
京城的貴女們,好像從來笑不到這樣燦爛的程度。
她們從很小的時候就被告誡要笑不露齒,再長大些就知道笑容太大一則失儀,二則容易長皺紋,她們認為輕抿淺笑才是最優雅、最動人、最合适的。
長到二十一歲,才知道女孩子原來會為了一頓肉羹大笑着一路狂奔,也算是長見識了。
看着這樣的笑容,姜知津心裏也莫名變得松快起來,一直翹着的嘴角微微上揚,正要勾勒出一道更深的笑意,忽地,眼角餘光瞥見身後有道身影,在他回頭的那一瞬,倏然消失。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
自從七歲之後,就如影随行。
是姜知澤的人。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溫摩的臉上,溫摩開心地回望他。
他臉上也帶着笑容,只是這笑容不再是方才如泉水般湧現的那一抹,而是回到了他一貫的笑。
天真而明媚,像一只完美無瑕的面具。
鋪子不大,只有三張桌子,擠在狹小的鋪子裏,桌子已經看不出本來是什麽木料,統一地變成暗紅色澤,泛着一層油光。
上好的木料保養得宜,确實會有一層油光,姜知津頭一回來這種地方,就犯了一個錯誤,心想這店雖小,木頭卻還不錯,因此還上手撫了一把。
然後,一股油膩的手感從指尖傳來,他整片後脊都顫了一下,連忙掏出帕子把手擦了一遍又一遍,還是覺得指尖粘膩,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溫摩則是長腿一邁就去了廚房,姜知津聽到她問:“老板有蛇嗎?”
“有!姑娘你好口福,我清早才出城捉的菜花蛇,你看,少說有四斤重!”
四斤重的蛇……姜知津擦手的動作都頓了一下,若是放在京城貴女面前,貴女們唯一的選擇就是暈倒,倒下之前還要先發出一聲尖叫。
溫摩也叫了一聲,不過聲音裏全是快活:“好好好!我全要了,一半炖肉羹,一半拿來烤,多多地放辣子。有酒麽?吃這個必須配酒!”
老板哈哈笑:“姑娘是個懂行的。”一面揚聲喚妻子打酒。
溫摩搓搓手坐下來,一臉興奮,忽見姜知津還在擦手,手上的皮膚都快擦紅了:“怎麽了?”
姜知津苦着臉道:“太油了,好難受,我要回去洗手,母親說沾上油,一定要用香胰子才洗得下來。”
溫摩想了想,從後廚抓了把東西出來,道:“伸手。”
姜知津遲疑:“是什麽?”
“草木灰,雖然沒有胰子香,一樣可以去油。”
姜知津一臉嫌棄:“髒。”
“你要髒還是要油?”
“都不想要。”
溫摩瞪着他,“你講講道理,我總不能為了帶你回去洗個手就不吃了吧?你知道我出來一趟有多不容易嗎?等咱們成了親,你們姜家的規矩更大,下次我還不知什麽時候能吃上呢!你乖乖的,除非天上下刀子,否則姐姐我是不會走的。”
姜知津委委屈屈地:“哦。”
“手伸出來。”
姜知津乖乖伸手。
溫摩舀了一瓢水,先替姜知津把手打濕,然後用草木灰搓了搓,再用清水遞他沖洗幹淨。
草木灰覆在肌膚上的一剎那,姜知津的臉差點繃不住,幾乎想奪手而逃。
但奇異地,那看上去黑灰一片的惡心東西輕易帶走了指尖上殘存的油垢,清水沖洗過後的手重新潔淨起來。
溫摩拿衣擺給他把手上的水擦幹,道:“灰是世上最幹淨的東西,不管好的壞的,燒淨了之後全是灰。在我們仡族,初生的嬰兒要用草木灰洗澡,人死之後也要燒成灰,靈魂才能升入天界,灰燼是世界的本初,一切皆自灰燼中誕生,又在灰燼中結束……”
她的手頓了頓,想到了上一世她化為灰燼的結果。
“哎呀什麽人吶!混闖什麽?”老板的妻子在後廚罵道。
“對不住,走錯門了。”有人飛快地道。
店鋪小,聲音悉傳到前面來。
後廚通着院子和柴房,大約是有人想從後面蹿近路,所以惹得老板妻子不快,并且在後頭跟老板嘀嘀咕咕要把院門封了,老板嘴裏“嗯嗯嗯”應着,很快便端着一大盤烤好的蛇肉上來。
蛇肉切作均勻小段,每一段都烤得金黃酥脆,裹着一身的蜜油,香氣撲鼻。
什麽上輩子的苦楚頓時飛到了九霄去雲外,溫摩操起筷子就要去挾。
姜知津忽然按住她的手。
溫摩一呆:“幹嘛?”
姜知津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點過了,笑道:“姐姐,這裏的筷子不幹淨,我給你擦一擦。”
就在他用手帕擦筷子的時候,溫摩已經另取了一雙,哈哈笑道:“津津愛幹淨,姐姐愛吃的!津津啊,姐姐教你,不幹不淨,吃了沒病,烤肉剛上桌的時候最好吃,快來!”
一面說,一面已經挾起一筷往嘴裏送。
姜知津臉上還保持着笑容,但嘴角已經繃緊。
毫無疑問,那個去後廚的人,是姜知澤的人。
肉裏被下毒了。
她知道嗎?
她是姜知澤的人,姜知澤會連她一起毒殺嗎?
還是說,她不知道,姜知澤要用她的命來試探他是真傻還是假傻?
她是棄子,還是幫兇?
姜知津只覺得周遭的一切都被放慢。
只有那塊金黃的蛇肉,被筷子送到了溫摩的嘴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6-23 11:59:30~2020-06-30 11:27:0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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