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十
饒是見慣風月的寧心兒,也被這句話問怔了。
“哪件事?”姜知津出聲。
溫摩回頭,就見姜知津問得一臉天真,眸子澄明,只有心地單純的孩子,才有這樣幹淨的眼神。溫摩頓時有幾分心虛,“轭……我就是問問寧姑娘,你晚上睡覺乖不乖。”
姜知津點點頭:“我很乖的。”
“是啊,二公子最乖了,每次來都是安安靜靜上床,乖乖一覺到天亮呢。”寧心兒抿嘴笑道,“要是不踢被子就更好了。”
姜知津一臉羞慚:“等我……等我再長大一點,我就不踢了。”
溫摩覺得自己真的太禽獸了。
哪怕他長得這樣高大,可論心智,他還只是個七歲的孩子啊,她想什麽呢!
姜知津道:“阿摩姐姐你餓不餓?我餓了。”
溫摩的肚子咕地一聲,代她回答:餓,快餓死了好嗎?!
溫摩的原計劃出去趟得意樓,然後吃個蛇肉,就麻溜回家去,越是盛大的宴席越是漫長,貴人們一邊吃飯一邊看戲,能吃上一兩個時辰,她回去說不定還能趕上散場。
可現在一跑跑這麽遠,哪怕是插上翅膀飛回去也來不及了。
寧心兒命人傳了一桌客馔,山珍海味,應有盡有。
溫摩大馬金刀一坐,據案大嚼。
終于不用在教習嬷嬷的監視下夾緊胳膊捧着碗、把一口飯分成十口慢慢嚼,溫摩只覺得渾身舒坦,問道:“阿寧啊,有酒麽?越烈越好。”
寧心兒正帶着幾名丫環服侍姜知津吃飯,打發人去取酒:“拿一壇冰雪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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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家夥,溫摩這才知道姜家二公子吃飯的氣派,總共得有七八個人圍繞,吹湯的吹湯、挾菜的挾菜、剔骨的剔骨、捧茶的捧茶……還專門有個人剝果子。
姜知津還一臉嫌棄,這不樂意吃,那不樂意吃。
這孩子被寵壞了啊……溫摩嘆息地想,換作是她來帶,直接餓他個兩天,看他吃不吃。
溫摩對冰雪燒是聞名已久,上一世,不管在溫家還是在姜家,若有人在席上醉倒撒酒瘋,那多半和冰雪燒有關。
據說冰雪燒原是揚州一家酒館所釀,後來才風靡京城,以“入口涼如冰晶,入腹暖如烈焰”而得名,據說還有不少詩人為它寫了許多詩。
這種酒極烈,多半只有資深酒鬼才敢喝,一般人想去嘗試,多半要被視為自不量力。身為一個努力學習女則的閨秀,溫摩別說喝,連聞都沒有聞過。
下人抱了一整壇酒上來。
姜知津看了寧心兒一眼。
溫摩是偷跑出來的,到時候要是爛醉如泥,怎麽回去?
寧心兒眼觀鼻鼻觀心,一臉無辜——是她自己要烈酒的哦。
溫摩拍開泥封,先深深聞了口——唔,香!
然後抱起酒壇,如長鯨吸水,咕嘟咕嘟喝了起來。
姜知津和寧心兒都瞪大了眼睛,一屋子的丫環下人也都看呆了。
溫摩一口氣喝了小半壇,然後長舒一口氣。
果然是清甜甘冽,潔如冰雪,只是比起南疆的重陽酒,還差着點兒意思。
傳聞果然不可盡信啊。
她放下酒壇才發現自己震驚了全場,訝然問:“怎麽了?”略一思索一下,“這酒很貴吧?能記姜家賬上嗎?”
如此一耽擱,回到溫家時已經快到黃昏,晚宴都要開始了。
溫摩原打算再翻牆回去,哪知剛走進巷子,就看到了一條人影守在牆邊。
張伯。
“到底是怎麽回事?!”
兩人被帶到書房,溫岚眉頭緊皺,已經攢了一肚子火氣,“你們怎麽說也不說一聲就走?去了哪裏?!”
古夫人也道:“唉,你們才定親,就這麽一起出門,是要惹人笑話的呀。”
阿娘急得要掉淚:“是我沒教好阿摩,她不知道這種規矩,我一定會好好教她的……”
姜知津緊緊地抓着溫摩的衣袖,好像随時都會哭出來,“嗚嗚嗚伯伯你別生氣,有壞人追我們,我們跑啊跑啊跑,跑了好遠好遠……”
溫岚吃驚:“什麽壞人?”
姜知津慌亂搖頭:“他們追我們,要抓我們……”
溫岚道:“阿摩,你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溫摩正想不到什麽借口,姜知津倒是給她很好的靈感,她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好端端在院子裏,二公子大概是在後院走錯了路,進了我的院門,然後就有一群黑衣人跳進來,将我倆綁走,我倆好不容易半路逃脫,躲進了樂坊才得以脫身。”
“黑衣人?”溫岚眉毛皺得更緊了,眉心勾起一道深深的豎紋,“他們追的是你,還是二公子?”
溫摩道:“好像是追津津,我只是附帶的,父親,您說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有人追殺津津?會是什麽人?”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心跳微微加快。溫岚是羽林衛大将軍,手底下也有不少能人,如果能借助溫岚的力量,對付姜知澤就更有把握了。
“此事非同小可,我會與昭王商議。你跟我說說那群黑衣人大概是什麽路數,使什麽兵器,說了什麽?”
這個答案對溫摩來說是現成的,她把那日在水邊遇到的黑衣人描述了一遍。
期間她分了一點神去照看姜知津,生怕姜知津童言無忌,一不小心就把大實話說出來,好在姜知津此時正被書案上的那排毛筆吸引了注意力,拿鎮紙将毛筆撥來撥去,玩得甚是得趣。
溫岚聽完,面色深沉。
溫摩也不再追問。父親能有今日的地位,不可能單只憑一時血氣之勇,伴君如伴虎,他能在皇帝身邊這麽久,城府定然也頗為深沉。
阿娘憂心道:“怎麽還有這種事?姜家的人,也有人敢動?阿摩,以後你可得管好二公子,你們最好少出門。”
溫摩乖乖道:“是。”
古夫人道:“這次也不是阿摩要出門,是人家找上門呀。侯爺,家裏的守衛須得再加緊防範,這種事情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溫摩在肚子裏嘆了口氣——看來下次很難再混出去了。
溫岚答應着,讓古夫人等下去,并讓人把姜知津送回席上,溫摩正要一道離開,溫岚道:“阿摩,你留下。”
姜知津原本已經走在前頭了,回來拉着溫摩的衣袖:“阿摩姐姐,你陪我去吃飯吧。”
溫摩道:“姐姐有事,你去找你舅舅昭王吧。”
姜知津道:“我不,我就要阿摩姐姐,我最喜歡阿摩姐姐。”
古夫人微微一笑:“雖是出了點事,但看起來這兩個孩子感情倒是更好了。”
溫岚的面色也溫和了一些,溫和地讓姜知津離開,姜知津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書房內只剩下父女倆。
溫岚一時沒有開口,屋子裏裏靜了片刻,溫摩照嬷嬷的教導低着頭,忽地溫岚的聲音響在頭頂:“阿摩,你到底幹什麽去了?”
溫摩一驚,臉上疑惑道:“我不是說了麽?”
“你還想騙我?”溫岚沉聲道,“牆邊的枝桠上有你兩人的足印,你們是自己爬牆出去的。”
“……”溫摩重新低下頭,只好把鍋往姜知津頭上甩,“是津津要我帶他出去玩。”
“那黑衣人是怎麽回事?你們當真遇到了麽?”
溫摩迅速回顧一下自己的謊言,随即找到了一個大大的漏洞——他們去樂坊避難,樂坊雲集之處皆是繁華之地,黑衣人怎麽能在大庭廣衆之下一路緊追不舍?不說樂坊都是姜家的生意,自然會出面救自家二公子,就是巡街的捕快看見也不會坐視不管。
“我們翻牆出去,就在外面的小巷裏遇見了黑衣人,他們把我們抓上馬車,後來我帶着津津逃離,故意打翻了許多攤子,專往熱鬧的地方跑,那群黑衣人才不敢追了。”
溫摩說着這些的時候,恍惚間有一個想法——打翻攤子,跑向熱鬧的地方,這都是姜知津做的,他難道也是為了甩脫什麽人麽?
不過這個想法很快被她甩開了,她怎麽能懷疑津津?他只是個單純的孩子!
這番說辭較為缜密,溫岚點點頭,負手踱了個來回,開口道:“阿摩,越大的世家,水越深,裏頭的情形越複雜。你嫁進姜家之後,千萬要謹言慎行,不可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像今日,若不是你們自己出去,那些人也找不上你們。”
溫摩乖乖道:“是。”
“我知道你在南疆長大,對京城的種種規矩都不習慣,但既然來到了京城,只有适應這裏的規矩,你才能好好活下去。”溫岚語重心長,“去祠堂把《女則》抄一遍,不抄完不許出來。”
“又抄?!”溫摩苦着臉,脫口而出。
溫岚疑惑:“你抄過?”
溫摩總不能說自己上一世抄過,只道:“我最怕寫字,所以,夢見過自己抄女則。”她朝溫岚行了一禮,“那女兒去抄了。”
溫岚看着她的背影,臉上露出幾分柔軟神情。
夢裏的事也當真,真是個孩子。
他随即嘆息起來,這樣的孩子氣可沒辦法在姜家站穩腳跟啊。
還有那黑衣人……
溫岚在書案後坐下,眉頭皺起,陷下了沉思。
溫摩讨厭祠堂。
仡族人不起墓,沒有墓碑,也沒有靈位,死後便化為灰燼消失在大地上,從此只存在于親人心中,在年節時才會祭祀。
中原卻是把這些木牌當作死去的親人,長年地供奉香火。
溫摩也讨厭寫字。
雖然是從小就學,但她向來是能逃就逃,所以長到現在,一手字依然是歪東倒西,亂七八糟。
溫岚還派了兩個丫環在門口守着她,隔着一扇門,丫環們的聲音隐約傳來:“聽說是喝醉了……”
“哎呀,定親當日,未婚夫妻就一道出門,真是笑死人了,現在竟然還要留下來過夜……”
“一個傻子,一個蠻子,倒也般配……”
這種背後嚼舌根的,也非常讨厭。
溫摩側着耳朵,提着筆,心中轉着念頭,想着怎麽收拾這兩個丫環,忽然窗上“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人跳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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