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一
這人落地的姿勢相當不敏捷,直接撲到了溫摩腳下。
且動靜太大,門外的丫環都聽見了。
“什麽聲音?”她們推開門。
溫摩一腳把人踹進了桌底下,深藍色桌布直垂下來,擋住了丫環們的視線。
“風把窗子吹開了。”溫摩坐在桌前,認認真真抄女則,“快關上。”
“沒風啊,怎麽就開了?”丫環們嘀咕着,關上窗子,帶上門出去。
溫摩的裙擺被扯得動了動,一顆腦袋從桌子底下探出來,姜知津低聲喚:“阿摩姐姐……”
他的發絲雖有些松散,但笑容明媚,眼睛閃閃發光,溫摩只覺得昏暗的祠堂頓時明亮多了。
溫摩瞧了瞧門上方向,扔下筆,鑽進書桌底下,聲音壓得輕輕的:“你怎麽來了?”
“我想你了。”姜知津眸子漆黑,認真地說。
溫摩笑了。他長得這樣好看,嘴又這樣甜,得虧知道他是個傻子,不然真的很少有人抵擋得住。
姜知津知道她不信。
他很早就發現了,有時候越是說實話,人們越不會信。
與溫岚交好的多是武将,酒量都不差,于是今天的晚宴上,下人搬上了一壇冰雪燒。
武将們用海碗喝酒,在客人們啧啧贊嘆聲裏,大約都覺得自己是海量,因此越發豪爽,喝得越快。
已經見過有人對着酒壇直接喝的姜知津,心裏頭輕輕“呵”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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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摩喝酒的樣子宛然便在眼前:她捧着老大的酒壇,手臂看起來明明那樣纖細,卻十分有力,酒壇穩穩地,半點也沒有灑出來,不像這些人,喝半碗灑半碗,形同兒戲。
溫摩放下酒壇的時候,衣襟上幹幹淨淨,只有嘴唇上有一抹濕亮,襯得唇色分外紅潤。
笙歌悠揚,歡鬧聲聲,姜知津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這種跳動非常迅疾,非常猛烈,像一只巨大的手掌從他的神魂之上撫過,轉即又消失了蹤影,只留給他一種非常陌生的感覺,好像有點空虛,有點寂寞。
他當了這麽多年傻子,早就習慣躲在軀殼後面用另一雙眼睛看世人。世人皆醉我獨醒,世人皆醒我獨睡。
孤獨麽?孤獨。寂寞麽?有什麽好寂寞?塵世如戲臺,他人全是戲臺上的戲子,他是自在的看客,看戲看得有趣極了,寂寞個什麽鬼?
可那一刻,這種從未有過的情緒被喚醒,讓他忽然也想喝一碗冰雪燒。
不用他開口,那幫灌了兩碗酒便已經眼睛發直的武将們找到了他,笑嘻嘻跟他敬酒。
他知道其中有幾個是姜知澤的人,大約是想讓他在酒席上出醜。
他笑得比他們還要開心,接過了一碗,然後咕咚咕咚一口喝完。
然後在大家的叫好聲裏,往案上一趴,腦袋一歪,睡着了。
按照禮俗,從定親到成婚這段日子裏,男方與女方理應将彼此之間的接觸減少到無,男方絕沒有留宿的先例,但人已經醉成這樣,也不好硬擡回去,溫岚忙命人扶姜知津到客房休息。
客房中,下人帶上房門出去。
原本已經醉死過去的姜知津睜開眼睛,眼神清明澄澈,沒有一絲醉意:“無命。”
屋內無聲無息多了一條人影。
“去廚房給我偷一只燒雞。”
這大約是無命一生之中收到的最荒謬的命令,他冷峻的面龐頭一次出現了名為“驚異”的情緒,“你真喝醉了?”
“讓你去你就去,什麽時候這麽多話了?”姜知津坐起來,感覺到自己兩頰在發燙,唔,溫摩喝完酒可是臉不紅氣不喘,比起她,他的酒量還是差了些。
無命很快拿來了燒雞,用油紙包得妥妥當當,姜知津對着鏡子将自己的頭發弄亂一些。
無命看了半天:“你到底要幹什麽?”
“溫岚沒那麽好糊弄,阿摩騙不過他,我得去看看她。”
無命呆滞了半晌:“……你不會真喜歡上她了吧?”
“她是我未婚妻子,我不喜歡她,喜歡誰?”姜知津在鏡子裏對他微微一笑,笑得眉眼彎彎,人畜無害。
無命渾身一寒。當初他就是被這個笑容所欺騙,被哄得為他賣身效命的。
“她把有人追殺我的事告訴了溫岚……你說這是什麽意思?”姜知津摸着下巴,“這對父女到底知不知道那是姜知澤的人?他們自己又是不是姜知澤的人?”
無命沒有說話。
他早就習慣了。姜知津的詢問從來不是為了從誰那裏得到答案,只是自己跟自己對話。
姜知津推窗之前,已經在窗外站了有一會兒。
隔着窗縫,他看到溫摩那雙拿弓/弩、搬酒壇時都穩如磬石的手,握着一支小小毛筆打顫,抖吧抖吧半天才寫好一個字,寫完就像是用了千鈞之力似地,要嘆老長老長的一口氣。
……有點可愛。
他知道他是真的想她了。
京城這個大戲臺,他已經看了許多年,戲子與篇目已經是千篇一律,聽到上一句就知道下一句是什麽,毫無驚喜。
但溫摩不同。
她身上有股來自山林深處的、蠻橫而天真的生命力,讓這死氣沉沉的戲臺活潑了不少,他好像永遠也猜不到她下一步要做什麽。
比如現在。
“我聽說你喝醉了?”桌子底下的空間狹小,兩人已經是耳鬓厮磨,換任何一位貴女,大概已對羞得滿面通紅,但溫摩還湊得更近了一點,吸了吸鼻子,“唔,冰雪燒?”
“我喝了一點點,開始有點頭暈,現在已經好了。”燭光昏黃,她的唇色好像更紅了一些,姜知津強迫自己的視線不要一直落在上面,掏出那只燒雞,“我聽他們說姐姐被關起來了,我怕你沒飯吃,肚子餓。”
“我是被罰抄書,不是被罰餓肚子啊,已經過吃過了。”溫摩笑着接過去,“不過今晚是抄不完了,正好給我當夜點心。謝謝津津。”
“真好啊,被關起來也不用餓肚子。”姜知津一臉羨慕。
溫摩訝然:“難道你餓過?”
“嗯!”姜知津用力點頭,“好久好久以前,我發燒,一直發燒一直發燒,大家說我身上有不幹淨的東西,讓我跪在祠堂裏,不給我飯吃,我快餓死了,餓得肚子很痛的。”
溫摩上一世嫁到姜家以後,和姜知津的接觸不多,只是在下人的嘴裏聽說過一些他的事。
聽說他三歲即可誦詩,五歲開始作文,七歲同翰林院學士講經,是個罕見的天才。因此哪怕家主和公主感情并不怎麽好,對他還是十分疼愛。
只可惜,七歲那年家主去世,姜知津也随之大病了一場,高燒不退。姜家延醫問藥,求僧訪道,什麽法子都試遍了,最後雖然燒退了,但人已經傻了。
把一個生病的七歲小孩關進祠堂不給飯吃,估計是姜知澤的手筆。
昔日光芒四射的天才已經變成了傻子,按說已經不會再威脅到姜知澤的地位,不知道為什麽姜知澤還是不肯放過他。
“沒事了,你現在有我了。”溫摩輕聲道,“我會保護你,不會再讓別人傷害你。”
我會殺了那個人,給你一個安穩的世界。
溫摩的眼眸很黑,黑到發亮。
發絲有些蓬亂,額前的頭發細碎,微微卷起,為她堅毅的神情添上了幾分稚氣。
這一瞬,姜知津不想懷疑她。
他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目光,真摯、誠懇、直白,仿佛直接從心中照射出來。
他曾經很讨厭祠堂,因為它深長幽暗,一排排靈位像無聲的墳墓,可此時卻覺得那些靈位是無言的先人,無聲地注視着他們。
“姐姐,你那天為什麽要爬到我的床上?”姜知津的語氣天真,聲音卻有一絲發緊。
“嗐,都是誤會,我原本只是想……”溫摩說到這裏頓住了,煩惱地嘆了口氣,“算了,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的,總之姐姐我有苦衷,真不是去睡你的。”
“姐姐要是不想跟我成親,我去退婚吧?”姜知津可憐兮兮道。
溫摩笑了,拍拍他的腦袋:“我沒有不願意,我很願意。嫁給你,我就能做成我要做的事。”
姜知津歪着腦袋:“姐姐要做什麽?”
溫摩在唇間豎起一根手指:“噓,秘密。”
姜知津垂下眼睛:“嗯。”
有秘密啊……
雖然有點失望,但,有秘密,不是更有趣麽?
溫摩道:“多謝你的雞,你快回去吧,我還得抄書呢。”
姜知津乖乖站起來,正準備離開的時候,看到了桌上的字。
嗯……每一個字都歪東倒西,曲裏拐彎,難看到了某種境界。
溫摩也嘆息:“唉,我字醜。”
姜知津心說可不,醜得千姿百态,別出心裁,一般人醜不成這樣。
“我也會寫。”姜知津拿起筆,“唰唰唰”便寫了幾個,溫摩一看,眼睛一亮。
我的娘,這字醜得,跟她有得一拼!
姜知津擱下筆便要走,溫摩一把拉住了他:“好津津,求你別走,快來幫我抄書!”
姜知津露出了為難的神色,溫摩立馬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好津津,我手都抄疼了,你要是不幫我,我抄斷了手怎麽辦?嗯,你要肯幫我的話,我送你一百只糖人!”
姜知津想了想:“要大老虎。”
“嗯嗯嗯,大老虎!”
“一百只。”
“好的!一百只!”
姜知津再次陷入了沉思,開始扳起手指頭數數,“白天姐姐還欠我一百只……”
溫摩連忙按住他的手,把筆塞給他,“知道了,兩百只!”
姜知津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溫摩看着這笑,只覺得心都要化了。
多好的孩子啊!
作者有話要說: 嘤嘤嘤,最近老趕不上11:00更新,我們換個時間吧,以後晚上21:00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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