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三十

炎園的第一任主人名叫姜炎, 那是個文武雙全的奇才,輔佐太/祖登位,在史書中留下驚才絕豔的一頁。

大約是因着這一點, 炎園的書房異常開闊, 除了林立的一幢幢書架,靠牆還立着刀槍劍戟等兵器,每一樣都是姜炎生前收藏的神兵利器, 歷經二百餘年, 依然寒光閃閃。

書房盡頭立着一道箭靶。

姜知津站在這一頭,扣箭, 開弓,松弦。

箭矢疾射而出,一支接一支, 三支接連命中箭靶。

和其它世家子弟一樣,姜知津從小習六藝, 禮樂射禦書數,六藝皆精。

但經久不用, 到底還是生疏了, 三支雖中, 卻只有一支命中靶心。

姜知津把箭一支支拔下來, 喃喃:“要練多久, 才能劈開前一支箭?”

“你不是向來不喜歡這些?”風旭坐在一旁喝茶, “是誰說的,要動手才能将事情擺平, 皆是因為腦子不行?”

“我覺得我錯了。”姜知津陷入沉思,“能動手也是一項本事。”

尤其是動手還動得那麽好看。

那麽……英姿飒爽,一舉一動仿佛都暗合着某種韻律, 讓人賞心悅目。

“……”風旭一臉無語地看着他,“你還要不要談正事了?”

姜知津擱下弓,在他面前坐下:“說。”

神情平和,聲音清冷,這才是風旭熟悉的姜知津。剛才那神魂颠倒的家夥是誰?他不認識。

“姜知澤十分強硬,不容外人搜查姜家私産,馮常慣來是見風使舵,李嚴獨力難支,除非豁出去撕破臉,否則插不進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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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常是京兆府尹,在權貴雲集的京城當父母官,和稀泥乃是升官發財必備之絕技,當然是誰的拳頭硬聽誰的。

李嚴是大理寺卿,是風旭的心腹,他倒是願意一剛姜知澤,只是一旦強行對上,便是向姜家這頭龐然大物宣戰,一個大理寺卿頂不了多久,風旭勢必要站出來。

“兩條路。”姜知津手肘擱在案上,手撐着腦袋,“一,暗中去查徐廣那所私宅的來路。據我所知,那宅子徐廣是去年才買的。他在姜知澤身邊多年,若是想置私宅,早該置了,去年才置,必有因由。”

風旭點頭:“那二呢?”

“阿摩是為楊家的小鈴兒出手,找到小鈴兒和她的父親,那是現成的苦主,只要他們去大理寺告狀,李嚴便能名正言順去查案,到時就算姜知澤以勢壓人,你也能為護公道挺身而出。”

“可一旦我出面,事情便要鬧大了……”而一旦鬧大,他們就徹底站在了姜知澤的對面,不能再暗中收集姜知澤的罪證。

“事情鬧得越大越好,太學和禦史臺這兩處地方得物盡其用。太學生徒們天不怕地不怕,禦史臺拿了陛下這麽多年俸祿,一旦姜家有風吹草動,他們便會群起而攻之。到時候你的聲望水漲船高,距離東宮又近了一步。”

姜知津說着,眉眼彎彎一笑,“三哥,等你當了太子,看在我如此不遺餘力幫你對付姜家的份上,可不能再塞公主給我哦。”

“我家統共只剩了一個宜和,便是你想要,我還不舍得把她給你。”風旭沒好氣,“更何況你那夫人剽悍如斯,連徐廣都敢殺,誰敢再把人送進來跟她當姐妹?”

姜知津托腮微笑:“我家阿摩,當然厲害了。”

“她既殺了徐廣,顯然不是姜知澤的人,你何不幹脆将她拉過來?她膽大包天,身手不弱,是個強助。”

姜知津搖搖頭:“不了。”

“你信不過她?”所有知道姜知津裝傻真相的人皆是經過了千錘百煉的考驗,而溫摩顯然經歷的顯然還不夠。

姜知津一笑。

溫摩是那種自小當慣了頭領,一旦認定是自己人,便會自動将之納入羽翼底下保護起來,當她的盟友,可以放一百個心,她整個人就像一把寶刀,強大而忠誠。

“我要做的事太危險了,我不想把她牽進來。”

他要對付的不單是姜知澤,更是姜知澤身後盤根錯節的勢力。

他要查清楚父親死亡的真相,要将左右着姜家的勢力全部鏟除。

而要完成這一切,即使是他,也不知道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更何況……我這位夫人,秘密好像比我還多……”

“哦?”風旭開始有點擔心,“她嫁你是否另有目的?”

“我還不知道。”姜知津再一次輕笑起來,“這才有意思,對不對?”

風旭覺得,他這個笑容很像一只準備去偷雞的狐貍。

不是很理解你“有意思”的點在哪裏……

反正堅決不把風家的女兒嫁進姜家一定是對的——尤其是當未來的姜家家主比狐貍還要狡猾的時候。

見完了阿刀,溫摩回房去。

是月初,月光淺淺灑下來,炎園仿佛已經沉睡,遠一點是靜靜起伏的深山,蟲蟄們仿佛不喜歡這樣的安靜,十分賣力地鳴唱,努力讓這個夜晚變得熱鬧。

溫摩喜歡這樣的夜晚,喜歡這樣的深山,閉上眼睛的時候,恍惚有一種回到了南疆的錯覺。

轉過一道游廊,忽見前頭暗紅光芒一閃。

那是三炷香頭,山間風大,香燒得格外快,香頭也因此格外紅亮。

溫摩站住腳。

她看到了風旭,手拈三支香,一只手挽住衣袖,彎腰将香插進土裏。

在他的面前,焦黑廢墟如一頭沉睡的巨獸,靜靜伏在月光下。

風旭白衣飄飄,身段仿若芝蘭玉樹,哪怕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在他做來也是行雲流水一般,讓人心曠神怡。

這樣遠遠地看着,溫摩忽然生出一個想法。

姜知津若是沒有生那場大病,是不是也會有這般怡人的風度?

那個幼時便名動天下的姜知津,如果沒有那場意外,現在該是怎樣一個人物啊。

風旭對着空曠廢墟出神,風過無聲。

五年時間過去,當初的憤怒和悲傷已經變成一種深沉的仇恨。自小疼愛自己的長姐葬身在一場大火中,骸骨甚至分不出完整的人形……他拿劍指向聞訊趕來的姜知澤,嘶吼着讓姜知澤還他的姐姐。

也是當初年輕,才會做這種無意義的質問。

“殿下可知道當年那場大火是怎麽燒起來的麽?”

聲音突兀地在身後想起,風旭轉身,看到一條人影從夜色中走出來。明明是穿着平京常見的大袖與及胸裙,姿勢卻分外灑脫,“公子出行,至少有二十人的羽林衛隊保護,再加上內侍與宮女,差不多有四五十人随行,什麽火燒得這麽快,四五十人一點用處都派不上,眼睜睜讓良和公主葬身其中?”

風旭沉默一下:“逝者已矣,這是我的傷心事,少夫人別說了。”

良和公主死後,姜知澤傷心不已,為公主服孝三年,三年後始與柳丞相結親,這一做派深孚人心,人們都道他重情重義,上一世的溫摩也不例外。

這一世的溫摩可不會這樣傻了。

原本良和公主離世,皇家還有一位文和公主,與良和公主僅相差一歲,正是嫁入姜家的好人選,但就在良和公主死後不到五天,文和公主便告病逝,其母張妃悲痛過度而亡,皇家一時失去兩位公主,可謂是損失慘重。

但對于姜知澤來說,卻是大獲全勝,适齡的公主在幾日之內前後腳離世,最小的宜和公主才只得八九歲,他可以從從容容地為扮一扮癡情丈夫,然後再為自己挑選一位帶來助力的新妻子。

聽話聽音,但凡稍微解一點人意,聽到風旭這麽說,就該明白風旭并不想聊這個話晚上再,早該知趣地說起旁的事情,但是溫摩偏偏像是聽不出來,她道:“良和公主的死另有隐情吧?我猜同文和公主有關,但不大确定。不過可以确定的是,一定和姜知澤脫不了幹系。”

“少夫人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風旭冷下臉,“少夫人請慎言,夜深了,你我男女有別,共處不便,我先告辭。”

他說走就走,溫摩一擡手,擋住他。

“良和公主在重重保護之下,怎麽可能死于一場大火?你就不想弄清楚她真正的死因,不想找到真正的兇手,替她報仇?還是說你點上幾炷香拜上一拜,就已經心安理得,什麽也不想做?”

即使是努力克制,溫摩的聲音還是微微發抖,那段記憶如同一場深不見底的噩夢,平日裏被她壓制在腦海最深處,此時卻被喚醒,它張牙舞爪地爬了出來。

“你知道人死後是什麽滋味麽?死不瞑目的人陰魂不會消散,她就在這片廢墟中,什麽都聽得見,卻什麽都做不了!”

風旭的臉色大變,再也保持不住文雅風度,望向那片廢墟,眼中全是刺痛。

溫摩深深呼吸,勉強平息一下自己翻騰的情緒,低聲道:“要祭拜,你不去她的墓前,卻來這裏,說明你并沒有放下她的死吧?我聽說你們姐弟感情極好,你真的不想為她報仇雪恨?”

“你怎麽知道跟姜知澤有關?”風旭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我只知道姜知澤是個畜生,殺妻對他來說駕輕就熟。”

“你到底知道多少?手上可有證據?”

“我沒有證據。”溫摩道,“我就是知道。”

風旭愣住了。

這句話他太熟了。

無數次,姜知津為他分析時事,便是笑眯眯一句——“我沒有證據,但我就是知道。并且我還可以告訴你上哪裏找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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