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II

凱希去世之前，出嫁了的嘉莉重新回到了賽提爾的莊園中。

彌留之際，他多數時候都在昏睡中度過，三十九歲的年紀，其實并不算老，但是醫生卻說，他的身體衰敗得就像一百多歲的老人，一丁點兒年輕的跡象都不存在。

生病之後，凱希就搬到了整座宅邸裏陽光最充足的房間居住，那兒靠近閣樓，原本是很偏僻的地方，但是醫生要求他多待在光和暖的環境裏，況且冬天已經來臨了，凱希也不想一直靠着壁爐過活。

中年的管家為莊園服務了十年，他來頂替布朗德的時候，嘉莉小姐已經出嫁了，他對這位看上去美麗而幹練的大小姐印象很好，不過畢竟沒有長久相處過，每回見了總會不自覺保持一種略顯疏遠的客氣态度，而現在，他正一邊在前面引路一邊交待着侯爵大人的病情，“……精神很差，自從搬來了這邊的房間，就從來沒有再下過樓，老爺喜歡看見一些有生氣的東西，所以每隔一天，就會有仆人來更換新鮮的花束——哦，嘉莉小姐，到了，就是這間屋子。”

管家作勢要敲門，嘉莉攔下了他，“謝謝，我自己來。”

嘉莉足足有兩年不曾回過莊園了，在這樣的情形下再回來，她的心情應該不會好到哪裏去吧？或許需要在門外調節好情緒去見侯爵大人呢。

管家心領神會，畢恭畢敬地欠身退下了。

“對不起，我沒辦法讓你活得更長一些，德裏克。”

迷蒙間，凱希感覺到有人坐在了他的身邊，他費力睜開眼睛，看到了臉上還挂着淚珠的妹妹嘉莉，他愣了愣，嗓音沙啞地問道，“你剛才，說什麽？”

頭發盤起來的嘉莉眼角也有了衰老的細紋，她不再年輕了，但比年輕時更加端莊穩重，她用手絹擦了淚，雙手握住了凱希的一只手，“是的，你不是凱希，我早就知道了。”

仔細端詳着眼前的貴婦人，隔了許久，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慘然一笑，“什麽時候？”

嘉莉的眼淚很快又湧落下來，她将臉貼到了他冰涼的手背上，“在你殺死溫妮亞的那一年。”

“溫妮亞……她和我一樣。”

“我知道。”

一直掩蓋的真相被揭開了，“凱希”卻表現得相當平靜，“安娜殺死了溫妮亞，她割傷了自己本就不靈活的右手，而我在凱希消失之後，努力想完全取代他，我練習使用右手，并且使得自己在聽到任何有關‘心’的描述時按住沒有一絲跳動的左邊心口，我認為，我的演技非常出色。”

“是的，但是有一具沉在池水裏的屍骨被無意中打撈起來了，我看到他斷裂的肋骨以及手上的細繩之後開始懷疑你，所以我沒讓布朗德他們告訴你，而且，我發現你在溫妮亞的飲食中摻入奇怪的粉末，原本我只是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麽，那個晚上，我就躲在壁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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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這麽說來，用箭射殺我的人也是你了？”

嘉莉笑了笑，沒有否認。

“當時從頭到尾都是你在我身邊，也是你告訴我莊園裏有盜匪闖入，失竊了大量的珠寶，而我，是什麽都沒有看到的，其實，早就該想到是你啊……”凱希——不，應該叫他德裏克了，德裏克吃力地擡起手撫摸着嘉莉的臉頰，眼中滿是哀涼，“那支箭不是射向我心髒的，你不想我死？嘉莉，整整十五年……為什麽？為什麽不揭穿我？”

“如果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會覺得孤單的。”

“可是很快，你就會是一個人了。”

嘉莉默了默，眼眶陡然一熱，然後很小聲說道，“我的丈夫和孩子們會繼續陪伴我。”

德裏克眼神顫動，尴尬地縮回了手。

嘉莉知道他想到了什麽，她更緊地握住了他的手，語氣變得有些許激越，“德裏克，你不應該為了那個男孩子殺死你的妻子！安娜是真心愛你的！我看過她的日記，在對你很冷淡的那段日子裏，她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那是因為、是因為她得知鏡像人只能活到本體的二十六歲……那個時候，安娜已經二十三歲了，她害怕離開你！”

德裏克的身體像觸電般劇烈顫抖了一下，他瞪大了雙眼，有震驚，也有茫然。

“她找到了繼續活下去的辦法，”嘉莉沉聲繼續說道，“就是将溫妮亞的屍骨燒成灰，混合着一種馨香的毒草熱汁液喝下。”

德裏克臉色大變，驚恐盯着她，喉嚨像被一只手扼住了，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嘉莉？”

“我不可能燒掉凱希的屍骨。”

聽到這句，快要窒息的德裏克才覺得自己又可以再正常呼吸了。

嘉莉微微笑了一下，“那只是一種方法，還有一種，是在連續十個月內，每逢月圓之夜，喝下一小碗至親人的心口熱血——德裏克，我是不是一個很勇敢的姑娘？”

“你……”德裏克心裏的酸澀感突如其來，他眨了幾下眼睛，最後沒忍住，驀然就捂住臉痛哭起來，“對不起……”

嘉莉沒有嘗試着去安慰德裏克，她靜靜坐在一旁，耐心聽着一個生命樹即将枯萎的男人發出的崩潰而沉咽的哭聲，那也許是他最後的宣洩了。

“德裏克，有沒有後悔過？”

“嘉莉，那時候你才三歲，在你的記憶裏，我扮演的是什麽樣的角色？”

“我的印象很模糊。”

“我是作為凱希的玩伴而被創造出來的，為了明确區分出我們兩個，我從來只被允許穿麻質的衣服，在父母親和凱希的面前，仆人們對我還算客氣，可一旦離開了他們的視線，我……我必須去做很多粗重的活計，劈柴，喂馬，汲水，打掃所有的髒污，那些人捉弄我，揪我的頭發，甚至用針在我身上紮出用肉眼無法看見的傷口，全部這一切，都只因為我和凱希長得一模一樣卻只是個卑賤的鏡像人……嘉莉，你還記得我的手好了之後我做過一件什麽事嗎？我用馬鞭打死了那個胖廚子，他……侵犯過我……”

“德裏克——”

“凱希對我很不錯，但我真的無法再忍受那種地獄般的生活了……嘉莉，我所後悔的，是被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啊！”

嘉莉離開德裏克房間的時候，再次回頭看了他一眼，她發現躺在床上的德裏克正出神地盯着窗臺，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正有一束潔白的小蒼蘭擱在窗前，陽光下，花朵們聖潔得就像在發光一樣。

沒過多久，賽提爾侯爵去世了，他唯一的妹妹嘉莉繼承了爵位。

德裏克下葬的那一天，風很大。

被放置在密室中很多年的那面鏡子也在同一天不見了蹤影。

嘉莉·賽提爾擡起頭看到被卷起在半空中的一些枯葉，她默默地想，這一刻應會是德裏克一生所最深愛的，因為他在這世上的全部痕跡都被這冬日凜冽的寒風帶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隔了好多年，終于平掉了這個關于“鏡像人”的萬年坑！（PS：致敬神奇的雙魚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