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這怕是不妥……”
青帝想起了自己現在應該不識字。
“有什麽不妥的!趙夫子不是多話的人!”
命婢子去将案上的兩幅墨寶收好,徐長歌轉身帶青瀾整理過儀容,就帶着青帝朝着趙夫子那處趕。
……
與徐長歌坐在去趙府的馬車上,青帝久久沒回過神。
她那根深蒂固的“出宮出府都不是易事”的印象被徐長歌用兩次風風火火迅速打破了。
“就這樣去趙府麽?”
不去看徐長歌懷裏的三個卷軸,青帝心道趙夫子真是個好說話的先生。
長歌也是真實在。夫子邀過府便當真只帶着功課過府。
“這樣去還不夠了?”炫耀般舉着三個卷軸,徐長歌笑嘻嘻道,“青瀾!本小姐忽然覺得,本小姐把你從宮裏帶出來真是挖到寶了!你不知道,本小姐還從沒有遇到像你這樣能把本小姐的字寫得八分像的人……你以後可要多幫本小姐寫些功課……”
“原來本皇女出宮就是為了替徐小姐寫功課的……”青帝勾勾唇,言語裏帶出幾分調侃。
“可不!”徐長歌将卷軸放下,轉而抱住青帝的手肘,“你見過兩個字寫得那麽像的人嗎?”
“天橋書信師父個個都能做到。”青帝伸手去撩車簾。
車簾外是穿戴各異的百姓。有的在叫賣果蔬,有的在挑擔趕路,有的在為了幾個銅子争吵,有的坐在路邊醉酒當歌……
形形色色的人在眼前劃過,青帝被不遠處一個插草标的丫頭吸引了目光。
那個丫頭穿着一身沾滿草屑的華服,眉目裏盡是與年歲不符的陰鸷。
“你在看她?”
跟着青帝的動作将視線投至車外,徐長歌神情變得凝重。
随意從頭上拔下一根金簪扔出車外,徐長歌拉下車窗上的簾幕與青帝道:“莫要心疼那些可憐人。姑祖母說,人各有命。她既是能跪在哪裏,就有她該有的命數。”
“是。”點頭應下徐長歌,青帝沒有多說話。人各有命這件事,青帝比任何人都清楚。但青帝同樣清楚,世上有很多不認命的人。譬如方才跪在地上的那個。
轉身将賣身女童抛至腦後,青帝聽着徐長歌說了會兒趙府的忌諱。待馬車平穩的停到趙府門口,徐長歌吸取教訓,規規矩矩地帶着青帝踩木凳下車。
趙府修得極為風雅。亭閣錯落在山石間,宛如一幅水墨畫。
跟着徐長歌在趙府的青石小徑上徐行,青帝猜想長歌定是與趙夫子很熟。否則,趙夫子也不會放任長歌一人在趙府中行走。
“這是芍藥!”指着小徑旁的綠植與青帝解說,徐長歌到趙府就像回家了一樣。
點頭沒與徐長歌應聲,青帝機警地望着不遠處——小徑的盡頭有人影。
“夫子?”瞧到了盡頭的人,徐長歌止步。
盡頭人聞聲,即擡足穿過花叢。
……
“小姐……”走到徐長歌身前發現其身後的人并非是女婢,趙夫子捋捋過肩的長須,笑着朝徐長歌發問,“這位是?”
“這位是瀾皇女!”徐長歌微微欠身。
“哦。”低頭将青帝從頭看到腳,趙夫子偏頭望向徐長歌,“不知小姐今日來老夫這處所為何事?”
“上月夫子說長歌寫字欠了幾分力道。長歌回去後勤練了半月……今日想讓夫子看看成效。”
說話間将三個卷軸都呈與趙夫子,徐長歌一臉謙和。
“稀奇!這次來竟還帶了功課!”将卷軸還給徐長歌,趙夫子轉身朝着來的方向走,“跟上!咱們去書房看。”
“是。”一手抱着卷軸,一手拉住青帝,徐長歌含笑跟在趙夫子身後。
待趙夫子命婢子給她們二人添上茶水,徐長歌才在趙夫子瞧不到的地方偷偷與青帝使使眼色。
知道徐長歌的意思是不要拆臺,青帝會心一笑。
安安靜靜坐在趙夫子書房的高凳上,青帝起手飲了一杯茶。
極苦的茶水刺激味蕾,青帝發覺趙夫子喜歡喝濃茶。
掀開茶蓋數茶葉,青帝用餘光掃到徐長歌正将她們二人的墨寶鋪展在趙夫子的實木案上。
“這是上月寫的?”
趙夫子摸着微潮的宣紙若有所思。
“對。”見趙夫子将自己的墨寶歸為了早期之作,徐長歌用鎮紙壓住青帝那張,含笑道,“這是長歌今晨之作!”
“嗯……”不知自己的得意門生如何在一早上的時間裏寫出兩幅極為相似,又極為不同的字,趙夫子捋捋長須,撫掌道,“真是常見後浪推前浪!幾日不見,小姐的筆力真是日新月異,進步神速!”
“都是夫子教的好。”見趙夫子也沒辨別出自己與青帝的字,徐長歌朝趙夫子拜了拜,認真道,“早前,長歌一直自恃甚高,這字練了數日,長歌才知道這世上當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日後,長歌定會将夫子的教誨牢記于心……”
“小姐……”沒想到素來高傲的小丫頭也有躬身自省的時候,趙夫子感慨良多,“哈!這原是昨日老夫要小姐來見老夫的緣由。既是小姐已經悟到了,老夫也就不多說了……”
“夫子……”感動于趙夫子的用心,徐長歌還想說什麽,卻見趙夫子轉身朝青帝身旁的書架走。
緊跟在趙夫子身後,徐長歌知道趙夫子有東西要給她。
“夫子?”
踮足接住趙夫子遞來的卷軸,徐長歌不明所以。
難道是夫子對她今日的功課不滿意?
那也不會呀!
青瀾的字明明已高出了她日常水準。
“小姐呀!老夫一直以為小姐你是青都難得一見的奇才。”伸手拍拍徐長歌的肩膀,趙夫子囑咐道:“但奇才只是資質好。要想真正成為名器,還需要一番雕琢。老夫昨日去了郡王府,得了一幅墨寶,現贈與小姐!小姐得閑時,可與瀾皇女一同觀摩。”
聽出趙夫子對手上卷軸的推崇,徐長歌起了幾分好勝之心:“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小姐以為呢?”趙夫子将聲音壓低。
“可是馮郡王?”徐長歌猜了個人名。
在徐長歌記憶裏,郡王府裏沒有什麽人物。除了馮郡王這個儒将,郡王府也就只有個黃毛丫頭。
見自己的弟子與自己一樣,沒有猜出墨寶的主人,趙夫子笑笑,只道:“小姐回去一看便知。”
“如此便告辭了。”知曉趙夫子并不是個閑人,徐長歌便領着青帝與趙夫子告辭。
“小姐再會。”
與徐長歌一還禮,趙夫子便将二人送出了門。
由婢子扶着上車辇,青帝滿腦子都是趙夫子那杯塞滿了茶葉的茶。
抱着卷軸坐在車辇裏,徐長歌滿腦子都是趙夫子臨行前的話。
郡王府能有什麽人物呢?
好奇地打開手中的卷軸,徐長歌被手中的墨寶鎮住了。
盯着開頭的“蘭亭集序”四字,徐長歌皺緊了眉頭。
怎麽會有寫這種字的人?
将那幅墨寶完全展開,徐長歌被那些變幻的線條吸引。
“怎麽了?”
見長歌這丫頭在開卷軸後就失了神,青帝忙跟着朝卷軸上瞧了瞧。
這一瞧,青帝也是愣住了。
“蘭亭集序”?
直接将視線換到落款,青帝渾身開始僵硬。
這是長樂的墨寶。
那熟悉到極致的字跡讓青帝耳旁嗡嗡作響,以至于聽不清徐長歌的評論聲。
此時,青帝的注意力全完凝在“長樂”二字上。
她與長樂還會見面嗎?
青帝眸子裏彌漫起一層迷惘。
“嘻!青瀾!你也被這字吓到了嗎?”不解青帝的心思,徐長歌将卷軸送到青帝的眼底,嬉笑道,“青瀾,你仔細瞧瞧!這字确實不錯。看上去好像比青瀾你的還好!”
“是。”青帝無意識地點頭,長樂的字自然比她的好。
“不過這筆法瞧上去特別老道!許是個糟老頭子寫的也不一定!”徐長歌湊着卷軸的落款細看,饒有興趣道,“瞧!這下面還落了款!”
“嗯。”知道這字出自何人之手,青帝繃住心神。
徐長歌則渾然不覺。
“長樂!”一字一頓地念出落款,徐長歌握住青帝的手,“這郡王府有叫‘長樂’的麽?”
“不知。”青帝搖頭,徐長歌的手勁卻變大了幾分。
“別急!本小姐知道誰知道!”徐長歌含笑将聲音放低,“绮羅!知道郡王府誰叫‘長樂’嗎?”
車辇外傳回一個女聲:“回小姐,郡王府的小郡主封號‘長樂’。”
“小郡主?”徐長歌的笑容僵到了臉上。
“難不成以前趙夫子都在诳我?”
徐長歌陷入了自我懷疑。作為資質不錯的徐家嫡女,徐長歌從小就是在贊譽中泡着的。更別說,書法原是徐長歌引以為傲的存在。
當下……
偏頭望向青帝,徐長歌感覺自己要哭了。那種望塵莫及的委屈,以及昔日自大帶來的羞愧要把她壓垮了。
“青瀾……”
“不是。”将徐長歌攬入懷裏,青帝回了神。
輕拍着徐長歌的背心,青帝實事求是道:“她的字不如你。”
“是嗎?”徐長歌将懷中的三幅字丢出窗外,啞着嗓子道,“绮羅!你看看這三幅字!”
“長歌……”青帝想阻止,卻聽到了回聲。
“婢子以為落款‘長樂’的最好。”
绮羅答話平平淡淡,沒有絲毫起伏。
“長歌……”
青帝将聲音放輕,她能覺察到懷裏這丫頭哭了。
“青瀾,你不要安慰我……”
徐長歌壓着嗓子,斷斷續續的抽泣。
“這不是安慰……”
一邊嘆氣,一邊出神,青帝頭一次發覺自己夢醒了。
“長歌,她确實不如你……”
湊在徐長歌耳畔輕喃,青帝在心底暗暗補充。
長歌,她真不如你……
她像你這般大的時候,字不如你。
你像她那般大的時候,字勝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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