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八十二個前男友

四周鼓動耳膜的狂風似是止住了, 黎諄諄的視線重新聚焦,她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容。

他側影藏在黑霧中,鴉青色的長發散在空中肆意飛揚, 一雙眼瞳紅如熾焰, 黑似幽潭, 眼底是足以湮滅萬物的清寂冷漠。

她偏了偏頭, 伸手勾住他的後頸,像是沒聽到他微寒的嗓聲,在他懷裏尋了個舒服些的姿勢, 倚在肩上。

雖然黎諄諄用的是苦肉計,但魏離手中以亡魂怨氣化成的長劍,卻是實實在在割破了她的皮膚,紮進了血肉裏。

怨氣混着魔氣,便如同致命毒藥一般, 沿着她的傷口蔓延至五髒六腑,扯得她心口傳來陣陣劇痛, 眨眼間又嘔出了一口血。

那血從唇瓣流淌到下颌上, 又沒入她的頸間,顏色并不鮮紅, 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烏色,看在南宮導眼裏, 卻覺得無比刺目。

好樣的!黎諄諄真是好樣的!

明明是她算計在先, 她卻還鬧了性子, 跑回天山後一刻不歇,又是到處張貼告示收豐神俊朗, 四肢健碩的徒弟, 又是讓君懷給她挑長相清秀的男修士。

這便也算了, 她為了逼出他來,竟還學會了用苦肉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察覺出了異樣,還跟着君懷來了鹿鳴山上的亂葬崗。

見魏離現身,她不慌不忙也不知道逃。

當看到張曉曉被祟物纏身的模樣,她又像是被拿捏住了軟肋一般,便任由魏離将她逼到斷崖上,被冥府亡魂怨氣煉制成的亡冥之劍所傷。

他倒是不知道,黎諄諄何時将別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還重要了。

依着她狠心冷情的模樣,別說是一個張曉曉,便是十個張曉曉加在一起,她也不會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黎諄諄不過是算準了他在暗處盯着她,她不過是知道他做不到眼睜睜看着她去死。

南宮導擡起冷寂的眼眸,眸底深處藏着無處可洩的怒氣,他骨骼勻稱的手掌繞在她臀下,掌心撐着她軟塌塌無力的身子。

另一手微微舒展,便見一朵紅蓮似的火舌在掌中慢慢盛開,周圍的空氣因業火而扭曲浮動,火焰明明暗暗,倏而竄高幾丈。

火光的碎影倒墜在魏離眸中,那是只能黎不辭才可以使出的紅蓮業火,那是獨屬于黎不辭的異色血瞳。

魏離眸色中并未有太多的驚訝,便仿佛早已知曉黎不辭重現人世一般。

但即便他做好了對上黎不辭的準備,此時親眼看到那傳說中的上古魔種,他還是不禁感覺到渾身僵硬,心髒發顫。

他皮膚下不斷湧動的蠕蟲不動了,兩條腿好像不受控制,下意識想要跪地叩首。

那是弱者面對強者時,完全出自身體本能的畏懼和臣服之心。

魏離強撐着,往後撤了兩步,他雙手掐出結印,只見地面上浮動出越來越多血黑色的影子。

那是死于非命的人們留下的怨氣,他們死之前吐不出最後一口氣,便連同屍體一起腐爛留存在了地下。

他們像是影子又不是影子,化作人形後,好似液體一般在流動着,一個接一個,不過眨眼之間地面上便多了上千個血人,朝着南宮導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沖了過去。

黎諄諄睫毛長挂着淚,疼得喘氣都困難,瞧見一擁而上猶如怪物般的血人,還不忘關心南宮導一句:“你……打得過嗎?”

音未落,他掌心中的業火已是如流星墜地,只聽見‘轟’的一聲,業火從他腳下向外蔓延,頃刻間,斷崖四下皆燃起赤紅色的焰,似是妖魔張牙舞爪的舞動身軀。

一朵朵紅蓮肆意盛開在亂葬崗上,火光過處,寸草不留,更不要提那些以怨氣化形沖過來的血人。

他們在火焰中掙紮,在火焰中融化,化作碎紅的灰燼,連同竄漲的火舌一同消散在空氣中。

數千個血人在業火中焚燒殆盡,甚至連靠近南宮導身側的機會都沒有,眨眼之間便灰飛湮滅。

魏離不禁吸了一口冷氣。

這到底是怎樣強大的魔氣,才能做到一霎間撕裂他召喚出上千個怨氣化作的血人?

要知道,亡者咽不下的最後一口氣,在地下随着屍體埋藏腐爛幾千年。怨氣得不到淨化,便會越來越重,直至比地獄裏關押的惡鬼還要駭人可怖。

而魏離召喚出的數千個血人,皆是怨氣深重的亡者生前的最後一口氣,經過他兩年裏刻意的催化,他們不懼烈火焚燒,不懼寒冰侵蝕,便是天上的神仙來了也要避之不及,束手無策。

可面前這身形颀長,面容冷漠的男人,卻只是擡了擡手,便将他兩年的心血毀于一旦。

魏離又氣又恨,自知不敵南宮導,只好連連後撤,一邊躲避着地面上足以焚燒融化萬物的業火,一邊卷着身影意圖逃走。

可笑他方才竟然試圖與上古魔種戰一戰,簡直是昏了頭腦,愚蠢至極!

到底是他大意了。

他應該聽那人的話,見到異瞳的上古魔種便立刻想法子脫身,萬不可戀戰。

魏離心中懊悔,手上動作幹脆利索,将那冥府黃泉中亡魂怨氣所結的長劍,狠狠朝着黎諄諄刺去。

他正欲聲東擊西,趁其躲避亡冥之劍的功夫,便就此逃離脫身。

誰知那劍刃卻在南宮導面前轉了個彎,明明南宮導身形未動,只是指尖微動,那亡冥之劍卻如同箭镞一般,掉過頭‘唰’的一聲追着他的方向刺了過來。

魏離避之不及,被直直射來的劍刃紮穿了大腿,慣性連帶着身體一起向後掀飛,将他死死釘在了亂葬崗的彎脖子樹上。

亡冥之劍貫穿了他的整條大腿,劍身四下散發出的黑色怨氣沿着他的血肉向內蔓延。

他強忍着撕裂的劇痛意圖将劍拔.出,卻發現劍刃纏繞着絲絲魔氣深入樹幹,即便他使出渾身力氣也撼動不了那劍刃半寸。

眼看着南宮導踏步而來,魏離眼瞳猛地一縮,他幾乎是想也不想,咬着牙以血為鑰開啓了冥府之路,掌心握着短小利刃,朝着被亡冥之劍貫穿的大腿根齊齊斬去。

斷崖之上寒風肅肅,魏離化作一陣黑霧在風中隐沒,只留下歪脖子樹上被劍刃釘住的一條完整的人腿。

黎諄諄疼得臉色慘白,看到魏離留下的那條腿,竟是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

只聽人說過壁虎斷尾求生,想不到魏離為了活命,連自己的腿都不要了。

倒是個狠人。

只可惜那劍刃沒有再偏一些,若是正中命門,也不知道魏離會不會舍得切斷自己傳宗接代的寶貝。

她這一聲笑,在死寂的亂葬崗中顯得極為突兀,南宮導低眸看向她:“好笑嗎?”

他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涼。

黎諄諄唇畔淺淺的弧度逐漸平緩,她不想對視他的眼睛,便埋下頭将整張臉藏進了他的頸間,低喃般念着:“疼……”

苦肉計哪有不疼的。

南宮導眸光冷冷。

他理當對她冷言相對,他這幾日從失望到憤怒又到失望又到憤怒,時不時還要自我懷疑一下,像是走投無路的困獸一般歇斯底裏。

可黎諄諄呢。

她算計他,哄騙他,傷害他,到最後她拍拍屁股從無妄之海飄走了,回到天山便做起了自己的事情,仿佛将他忘在了腦後。

明明黎諄諄才應該是那個身陷被動的人,她卻風平浪靜,如同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那樣。

而他失了分寸,亂了心神,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如此煎熬難耐,猶如油煎火燎。

南宮導越想越陰郁,他寒着一張臉:“下去。”

埋頭在他頸間的黎諄諄卻是恍若未聞,她手臂勾在他頸後,溫熱的呼吸吞吐在他的頸上,平緩寧靜。

“不要讓我重複第二遍。”

她依舊動也不動。

南宮導感受到她鼻息之間噴灑出的氣息,十分有節奏的吸入呼出,他微微垂首,她抵在他頸上的腦袋也動了動,晃了兩下向後一仰,那染着血的唇瓣便貼上了他的喉結。

淺烏色的血已經涼了。

但她的唇是熱的,軟的。

他渾身好似僵住,縱使脊背挺得筆直,卻掩不住恍然加速,亂了節拍的心跳。

砰砰,砰砰。

如此有力。

南宮導便直着身子,不知在原地伫立多久。直至心跳漸緩,他微微抿住薄唇,視線掃過阖着雙眸恍若昏睡的黎諄諄,輕吐出了一口氣。

他托住她臀下的掌心緊了緊,不過是轉瞬之間,他已是從鹿鳴山遍布紅蓮業火的亂葬崗,到了天山淩霄峰之上。

南宮導并不避人,便當着楓樹下的王徽音和班十七兩人,徑直穿過長長的走廊,抱着黎諄諄進了偏殿。

王徽音呆住,她揉了揉眼,看一眼南宮導離去的方向,再揉一揉眼,嘴巴卻是合不上了:“班掌門……剛剛那個人,他長得好像諄諄死去的表哥……”

班十七往楓樹上一仰,手裏把玩着茶杯,意味深長地笑道:“誰說不是呢。”

“可,可南宮大哥,他都死了兩年了……”王徽音被吓成了結巴,她半晌說不出個所以然,倏而想起什麽,“他的眼睛……”

“嗯。”班十七笑着接話,“他的眼睛是異瞳,還是一紅一黑。”

王徽音出生的晚,從她記事開始,黎不辭便只是存在于傳聞中的人物。

直至兩年前,在鹿鳴山宗門大比那日被卷進了驗心鏡中,她才親眼見了黎不辭的模樣。

與傳聞中的一樣——天生異瞳,瞳色一黑一紅,沉着夜色般漆黑的青絲及臀。

但驗心鏡中的黎不辭,并不顯得詭谲可怖,也不似傳聞中那般看起來嗜殺,站在燦然的煦光下,反而有一種少年清隽的柔和感。

倒是方才從淩霄峰走過去的南宮導,他身上的肅殺之感令人心生恐懼,更像是後來禍害四方,至六界生靈塗炭的魔頭黎不辭。

淩霄峰上莫名吹來一陣寒風,激得王徽音打了個寒顫,她回過神來,看到地上一路蜿蜒的血色:“他,他是黎不辭?!”

她下意識起身,往偏殿的方向追了兩步,被班十七扯住了衣袖:“你去做什麽?”

“諄諄受傷了……”王徽音臉色有些白,卻還是硬着頭皮看向偏殿,“我怕,怕他傷害諄諄……”

“怕什麽。”班十七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回來,似笑非笑道,“他們是師徒,徒弟能對師父做什麽?”

不等王徽音說話,他便将她按回了石墩上:“練琴,練完這段去廚房幫我燒鍋。”

她仍是不掩憂心之色,時不時擡首朝着偏殿望去,生怕他對黎諄諄做點什麽,卻不知南宮導壓根沒準備留下。

他将黎諄諄抱進偏殿,熟門熟路的尋到床榻,一手撐住她的腰,一手叩住她的膝下,就着殿內昏暗朦胧的夕光,将她放在了榻上。

她的傷口并不算深,但刺傷她皮膚血肉的劍刃乃亡冥之劍,那上面淬染着太多亡魂惡鬼積攢的怨氣,侵入肺腑髒器中,若是留存的時間久了,便是仙體也承受不住。

南宮導俯下身,擡指揭開染血的衣襟,視線接觸到被亡冥之劍刺傷的胸口。

那一片皮膚被劍刃紮穿,鮮紅的血肉微微向外翻着,傷口周圍萦繞着淡淡的黑霧,不知是魏離的魔氣,還是劍刃上的怨氣。

他眸色沉了沉,緩緩将手掌覆下,虛虛蓋在那片血肉模糊的傷口上。

掌心過處,黑霧消弭,便連那血淋淋的傷口也慢慢愈合平複,直至完全看不出受傷的痕跡,肌膚光滑如初。

她頸上還有一道血口子,亦是被亡冥之劍割傷,傷口細長而微,此時已是凝住了血。

南宮導将衣襟合上,又擡手覆在她頸上,将游走在她體內的怨魔之氣盡數拔了出來,再以谛羲之力将養她的傷口。

不多時,頸上那道細長的血口子也消失不見了。

與傷口一并消失的,還有那侵入髒器肺腑的劇痛,她微微蹙着的眉頭舒展開,稍許蒼白的臉色也添了些微不可察的紅潤。

南宮導正要收回手,眸光卻不經意間掃過她頸上細長的金鏈子,在傍晚時分窗棂投進來的夕陽下,閃着細碎的流光。

他的手掌清癯而修長,餘晖籠罩,在她頸側落下淡淡灰影。指尖勾起流金般的細鏈子,溫潤的指腹摩挲兩下,摸到了金鏈子末端墜着一個小狗模樣的吊墜。

黎諄諄還将這條鏈子戴在頸上。

千年前是如此,千年後亦是如此。

好像一切都未曾變過。

南宮導眸光落在了她的眉眼上,細絨般的淺眉嵌着靜谧的光,纖長的睫羽抖着盈盈的淚,他指腹壓上去抹過淚液,兀自便笑了一下。

他遺失了千年的記憶複蘇後,竟是自己跟自己吃起了醋味。

即便他明知道她是為了完成所謂的任務,為了回到所謂的家,才會說出那句:“我更希望你活着。”

黎不辭和他本就是同一個人。

她希望黎不辭活着,與希望他活着,又有什麽不同?

不,還是有的。

若是沒有不同,他便不會氣到極致,怒到極致,忍不住親手推開她,将她扔出了無妄之海。

更不會将自己關在無妄之海裏,情緒反反複複,一度歇斯底裏。

南宮導發現,黎諄諄不喜歡他,更不在意他。

哪怕一點喜歡,一點在意都沒有。

她可以眼也不眨地欺騙他,可以置身事外猶如旁觀者看着他痛苦,看着他崩潰,看着他在折磨中掙紮自盡。

即便如此,他還是一邊期待着她回來向他忏悔,一邊又極度痛恨、厭惡着自己這般不争氣的想法。

他明知道,縱使黎諄諄忏悔了,道歉了,那也不過是為了迷惑他罷了。

為了完成任務,她什麽都做得出來。

可就算這樣,就算他心裏清楚一切,他也仍着盼着她,念着她,為了一點可憐的尊嚴強撐着,等她回來找他。

哪怕她只是一句欺騙,一句謊言,只是哄哄他也好。

但黎諄諄卻沒再回來。

明明她可以為了得到張淮之的元神,與張淮之親吻,與張淮之成親,甚至為了将生米煮成熟飯,不惜喝下蕭彌送上的神仙醉。

到了他這裏,她連一句讨好的話都不願說,連一件虛僞的事都不願做。

黎諄諄狡猾地看出了他的不舍。

她不用做什麽,只站在斷崖邊,他已是控制不住膽戰心驚。

他強撐着,強撐着,當她向崖後墜落,那纖薄的身影仿佛與八年前跌下廢鋼廠高樓的黎諄諄一下重疊。

八年前,南宮導曾随着警察趕去了廢鋼廠,他親眼目睹了她摔下去的那一霎。

她沒有看到他。

她便背對着他,隔着模糊不清的玻璃窗戶,在他眼前,像是被人扯爛了翅膀的蝴蝶,破碎地墜下。

只在一瞬間,她已是躺在了血泊裏,蜿蜒的血迅速蔓延開,她的身體抽搐了兩下,便好像沒了動靜。

自那日,創傷後應激障礙導致他創傷性失憶,他只記得南宮丞曾給他打過勒索電話,只記得黎諄諄被綁架摔成了植物人,卻不記得分手後他還見過她一次。

直至南宮導千年前有關黎不辭的記憶全部複蘇,直至黎諄諄站在斷崖上向後摔去,他才恍然記起,原來她是在他眼前墜下高樓。

便是因此,南宮導才更加怫郁。

她因八年前那一日墜樓而落下心理陰影,自此再不敢站在高的地方。如今卻為了演一出苦肉計逼他現身,不惜以身犯險往萬丈深崖下摔。

黎諄諄明知道,只要她像是往常每一次那樣,畫圈召喚他,他便會出現保護她。

他不懂,也不知道,他到底要怎麽做,怎麽做她才能喜歡上他。

哪怕她殚精竭慮的算計中,摻雜了一絲不舍,他便甘願為此萬死而不辭。

南宮導低下眸,松開了指腹間沾染上他體溫的金鏈子,他站直了身子,定定看着她。

不知過了多久,他斂住眉眼,将被褥的四角掖好,正要離去,卻被什麽拉扯住。

南宮導側身望去,他微微攏住的手掌被她冰涼的掌心握住,她兩指勾纏他的食指,指腹搭在他指節的黑色儲物戒上,輕喃着:“別走。”

作者有話說:

抱住小可愛蹭一蹭~麽麽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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