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清晨。

紅玉剛端着盆水從石寒居住的房中走出來, 迎面就遇上了長身玉立的青年男子。

“紅姑姑早!”青年男子笑吟吟地同她打招呼。

紅玉微詫,極快地回過神來, 欠身道:“侯爺早!”

青年男子約莫二十歲上下,錦衣玉顏, 氣度亦是不凡,只是,從那通身的富貴氣派之中, 隐隐可見陰郁難測。至少, 紅玉是不喜歡那張笑意莫測的臉的。

打過招呼, 紅玉不想與他多言,悶着頭繼續往外走。

對方卻阻住了她的去路,依舊是笑吟吟地道:“姑姑起身了?”

“是。莊主已經起來了。”紅玉如實道。

楊楚傑點點頭, 看了看紅玉抱着的水盆裏淨面後的殘水, 不快道:“這樣侍奉盥洗的活兒還需要紅姑姑親自做嗎?這些下人, 還有沒有點兒規矩了!”

他語帶火氣,紅玉眼瞧着随在他身後的兩名侍從皆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可見平素這主兒在他的府裏是何等的霸道跋扈。

“侯爺擡舉我了,”紅玉淡笑道, “我也只是侍奉莊主的下人罷了。”

楊楚傑呵呵一笑,道:“紅姑姑跟那些人可不一樣。你是自小就在姑姑身邊侍奉的老人,就是我和楚芸都是你看着長大的……”

“不敢當。”紅玉不鹹不淡地又欠了欠身。

楊楚傑猶自道:“何況, 紅姑姑你還替姑姑擔着寒石山莊大半個家呢!我們楊氏一族都得仰仗你……”

“侯爺的話,我擔不起,”紅玉截下楊楚傑的話頭, “我做寒石山莊的總管,是莊主的提拔和擡愛,有莊主才有紅玉的今天,否則,紅玉什麽都不是!”

楊楚傑本存着些拉攏的心思,不想這位是個油鹽不進的,只得讪讪地笑笑,話鋒一轉道:“我來給姑姑請安……”

“門外是楚傑嗎?”門內傳出石寒的聲音。

楊楚傑神情一凜,朗聲道:“姑姑,是我。我來給您請安來了。”

“進來吧。”

“是。”楊楚傑答應着,特意整了整衣衫,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可這模樣放在閱人無數的紅玉眼中,則顯得格外的刻意與做作。

“姑姑昨夜可休息好了?”楊楚傑進入屋內,行過禮,關切地問道。

“還好。”石寒穿着半舊的衣衫,坐在那裏,身後有侍女侍立着。可若細細看去,能見到她眼下有淡淡的疲色。

“姑姑的氣色似乎不大好?”楊楚傑殷勤地倒了一杯水,恭恭敬敬地奉到石寒的手邊。

“是不是府中的下人侍奉得不好?”楊楚傑又問道,“姑姑告訴侄兒,是哪一個不長眼的,侄兒這就去收拾他們!”

石寒蹙眉,擡眸盯着楊楚傑看了半晌,直看得楊楚傑臉上的表情不大自在了,方道:“你怎麽還是這個性子?我還沒如何呢,你就要收拾這個收拾那個的!難道下人不是人嗎?無緣無故地責罰,難道他們不會心中有怨,記恨在心?”

楊楚傑在府中跋扈慣了,聞言不以為然道:“下人就是下人,記恨?他們敢!”

石寒的眉頭擰得更緊,忍不住又訓教他道:“你在府中尚且如此,在外如何可想而知!你可知你這性子會無端樹多少敵人?會給自己招來多少禍患?怪不得天子……”

楊楚傑的眼底有陰郁劃過,他已猜到石寒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麽,強忍下不快,接口道:“呵呵,姑姑教訓的是!侄兒的父皇不在了,母親也不在了,只剩下姑姑這麽一位長輩,不聽姑姑的教誨,又聽誰的呢?”

石寒聽得那一聲“父皇”,頓覺心頭一緊,剛想張口再說些什麽,楊楚傑卻搶在她的前頭又道:“所以,侄兒這次過生日,才巴巴兒地請了姑姑您來……嘿!這種小事本不該勞動姑姑大駕的,可湊巧姑姑您剛好在原州巡視店鋪,侄兒想着,請姑姑來散散心也是好的。”

石寒定定地看着他,心中波動起伏,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淡然道:“你有心了。”

楊楚傑終于得着這麽一句算得上肯定的話,趁熱打鐵道:“侄兒想,姑姑此行疏散疏散心情,這很好。若是再結交幾位朋友,談一談心,聽聽各處的見聞,不是更好嗎?”

石寒沒做聲,只是看着他。

楊楚傑扛不住自己姑姑仿佛能一下子看透自己心思的眼神,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自顧自又道:“侄兒府上,此刻就有一位大有來頭的江湖朋友,他是見……”

“楚傑!”石寒毫不留情地打斷他,“我早與你說過,寒石山莊是做生意的,只結善緣,不涉江湖事!你更是官身,絕不能同江湖草莽攪在一處!”

她說着,又痛心道:“你還嫌天子忌憚你忌憚得不夠嗎!”

這一番話,将楊楚傑之前強壓下去的火氣霍地全勾了起來,他梗着脖子大聲道:“天子?哼!她忌憚我?她又算什麽?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小丫頭片子,莫名其妙地做了周朝皇帝!我是大鄭正統皇族!若我大鄭尚在,就算二哥還活着,我也能封親王!還用在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當個憋屈破侯爺嗎!”

他氣急敗壞的模樣,石寒越看越心驚:“你、你胡說什麽!不要命了嗎?”

她慌忙以目視身側的侍女。那侍女也極伶俐,忙快步到門口,左右看看并無旁人,才走出去,在外面将房門掩好。顯然是在門口守着,不許閑雜人等入內的了。

楊楚傑見此情景,不覺自己失言,還嫌石寒唯唯諾諾膽小怕事,冷笑道:“姑姑當年何等智勇?又是何等的威風?不知姑姑還記得自己曾經是大鄭的長寧大長公主殿下嗎?”

石寒的神情一陣恍惚,臉色愈發的蒼白如紙。

長寧……大長公主……

那個叫做楊熙的女子……

一切,恍若隔世。

楊楚傑打量着石寒的表情,突地單膝跪地,揖道:“姑姑!大鄭昔日如何?現今又在哪裏?姑姑難道不懷念故國嗎?姑姑難道不怨恨周朝皇帝嗎?姑姑難道不怨恨死去的宇文睿嗎?姑姑對她那般情深意重,她卻棄之如敝履,這樣的人……”

啪——

楊楚傑的話,被一個實實誠誠的耳光打斷了。他的臉上,登時多了一個通紅的掌印。

他被打懵了。

石寒的狀況,并不比他好。她舉在半空的手掌顫抖個不停,雙目通紅,死死地瞪視着楊楚傑,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住口!”

楊楚傑懵了一瞬,繼而不甘心地捂着臉道:“姑姑!侄兒知道,這番話您一時聽不進去……就算是為了楊氏全族着想,您也不能就此罷手了啊!見素山莊的賀莊主此刻就在我府上,他……”

“出去!”石寒抖手指着門的方向。

楊楚傑憤然立起身,看着急喘個不停的石寒,咬牙道:“姑姑如此怯懦,将來九泉之下,不怕沒臉見楊氏列祖列宗嗎?”

石寒身軀一震,突地想到了什麽,她胸膛起伏着,緩緩對上楊楚傑的雙眼,眸子中迸射出兩道寒光。

瞬間,楊楚傑只覺得脊背發涼。

原州城中。某家酒樓。

“小二!把你們這兒最拿手的好菜都端上來!”羽兒一腳踏入酒樓,便大喇喇地喊了一嗓子,引來在座的衆食客側目。

她偷偷吐了吐舌頭,再一想到自己身上此時穿着的是楊謹的半舊藍衫,頭上梳着的是男子發式,看起來應該是個少年郎,便又釋然了。

羽兒卻想不到,楊謹做男子裝扮,是從小時就開始的,舉手投足間早就自然而然了,加之身形瘦削,誰也不會懷疑其身份。她可就不一樣了,哪怕再刻意表現得大大咧咧,那股子嬌俏的女兒氣質卻是無從躲藏的。

楊謹見衆食客中已經有人臉上露出促狹的表情,登時漲紅了臉,壓低聲音對羽兒道:“你那麽大聲做什麽啊?”

羽兒理所當然道:“當然是招呼小二快點兒上菜啊!嘻嘻,我都餓壞了!都兩三天沒吃到好吃的東西了……”

楊謹臉色一凝。

羽兒自知失言,忙笑嘻嘻地抱了她的胳膊,賠笑道:“好阿謹,我是說沒吃到廚房裏做的飯菜,并不是說你烤的野味不好吃啊!”

楊謹被她抱着胳膊,尴尬得不知所措,只得繃緊了面孔,木然地走到一張空桌前,坐下。

呆子!羽兒竊笑。

“二位小客官,吃點兒什麽?”店小二來招呼生意。

“什麽叫小客官!”羽兒不滿地瞪了店小二一眼,“你這麽做生意,不怕得罪人嗎?”

店小二可沒想到這位怎麽看怎麽像女扮男裝的嘴皮子這樣厲害,忙讪笑道:“是小人不會說話,怠慢了……您二位來點兒什麽?”

羽兒這才面上挂了笑,伸手拉住楊謹的手,“好阿謹,你說咱們吃什麽?”

楊謹嘴角抽抽,滿嘴的牙齒都發酸,當着旁人的面,又不好就這麽甩開她的手,淡道:“你點吧,我吃什麽都行。”

“嘻嘻,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羽兒眉眼彎彎道。

店小二冷眼旁觀,心裏已經坐實這倆是偷跑出家門私奔的了。瞧那小姑娘的甜膩勁兒……不過,這少年長得真俊,怪不得這姑娘這般主動呢!

可是,這個“甜膩”的小姑娘對上他的時候,可就一點兒都不甜膩了——

“看什麽看?”羽兒瞪眼道,“沒見過這麽俊的人嗎!”

她不喜歡店小二盯着楊謹看。

店小二縮了縮脖子,表示自己惹不起這位姑奶奶。

羽兒冷哼一聲,對店小二道:“你們店裏都有什麽拿手的好菜?”

她說着,轉向楊謹道:“阿謹,這頓算我請客,謝你之前給我烤的那些野味。”

你請客,還不是花我的銀子?楊謹苦笑,恨不得捂着自己的錢口袋,趕緊落荒而逃。

店小二則熱心地介紹起來:“您要問咱家店的招牌菜,那非我們原州的特色香肘和酥魚段莫屬……”

羽兒的表情瞬間變作驚悚:“你、你說這……這是哪兒?”

“原州啊!”店小二不解道。

“這兒……這兒是原州?”羽兒轉向楊謹,驚大了嘴巴。

“嗯,”楊謹點頭,“剛才進城的時候,城門上面刻着呢……”

“大事不好!我們快跑!”羽兒一邊說着,一邊拉着楊謹拔腿就跑。

不料,冷不防,和幾個人撞了個面對面。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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