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你可以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不用擔心。
杜弘然如是說,便是準備為徐文打點,為他照顧一切。
小時同學取笑父親,徐文低頭從旁走過,什麽話都沒說。每一句刺耳言語他都記在心中,奈何與人相對時卻像壓了蓋子的茶壺,發不出聲音。
時空交錯,當初的憋屈難堪都回來了,而徐文更是想起自己對父親那一股情結。
唐雨柔曾說,在杜弘然心裏,母親自殺得責怪兩個人,一個是不負責任的父親,一個是無能為力的自己。
原來,徐文也曾有過類似的想法。那時他年紀太輕,胸口惦念的都是自己的無能力為,腦中執着的則是好好學習、快些長大。
只要他考上好的學校,便能為父親做些什麽,畢業就可以成為雙親的支柱。小孩子的想法,簡單、直接。
這麽多年過去,似曾相識的場景。若是徐文什麽都不說,那與當初的孩童又有何區別。
“老師,如果我想說點什麽呢?行嗎。”片刻後,徐文又問:“如果我說錯了呢?”
“不要緊。”杜弘然淡淡說,話音很輕,亦很重,“你說的都是對的。就算錯了,也可以是對的。”
挂了電話,徐文看着老師消失在路燈下,看着他上車離開,看着他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許久,徐文從窗邊走開,陷入沉思。
第二天一早,徐文正常時間上班,擡頭挺胸走進訊然的辦公室,權當沒看到周圍人的視線。
于徹與徐文相熟,擡頭打量他一眼,想說什麽卻猶豫不決,最終不知如何開口,索性移開視線。
旁的事,工作的事,于徹是領導、如兄長,怎麽都好開口。現在是私事,是不足為人道的“醜聞”,于徹難以吱聲,悻悻作罷。
徐文與他對視片刻,點頭打招呼,轉而朝着自己的工位而去。
不知是哪個師兄,忽然高聲調侃一句,“原來是陪得老師舒服,難怪他做的事情老師都能看見。”
而後,有人接話道,“我最開始還好奇徐文做飯哪裏好吃,輪得到老師專門留他。原來不光是老師的胃喜歡,還有別的地方也喜歡......”
“之前我還挺羨慕他,心裏有點酸。現在看來,我沒這本事,也不敢有這樣的本事。”
于徹聽不下去,清了清嗓子擡高聲音:“大早晨來,好好工作,別說些沒用的。”
悠悠衆口,難以全部堵住。
惶惶人心,豈是這一聲呵斥能抹平的。
好事者陪笑看向于徹,嘴裏解釋說,“師兄,咱們早晨來,就是唠唠家常。辦公室裏要是連話都不能說了,是不是有點太專制?”
總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嚼起舌根兇狠萬分,“公司裏這麽多和杜總相熟的同事,怎麽就徐文的‘心思’能得逞,也不知道用得什麽手段?”
辦公室裏的話術分為兩派。
杜弘然教出的那些個師兄弟,惦念忌憚老師的教養情分,頂多是對徐文口誅筆伐,抱怨不公平。其他,不敢多說。
可那些招聘而來的員工,沒有幾年的學徒恩義,話鋒自是更加犀利。他們仗着杜弘然平日不會出現在訊然,說出的“家常”直指靶心。不偏不倚。徐文他們不放過,杜總落于口中也滿是調侃。
“你這話就是單方面有罪論,這種事兒一個巴掌拍不響,我看咱們杜總也是幹大事兒的人,眼光‘好’,就喜歡長得......”
“難怪杜老師到了這個年紀還不結婚生子,原來口味獨特,能看進眼裏的是......”
“現在有權有勢的老板,誰還沒點個人喜好,就是不知道得寵能有多久?”
這些流言對徐文來說算什麽?
他不過是同事口中借由老板往上爬的“某人”罷了。現在東窗事發,徐文在衆人眼中理所應當“擡不起頭,羞愧難挨”。
可這些流言對杜老師來說,影響甚遠。訊然是杜弘然的産業,是他的心血。老師得向合夥人交代,得向董事會高層交代,還得為所有員工負責。這些流言,可能在幾日之後煙消雲散,可能最終成不了氣候,可它也可能埋下隐患,不知在哪天便徹底爆發。
徐文可以不為自己發聲,卻絕不能以沉默應對中傷老師的這些人。
你能為杜弘然做什麽呢?你覺得幾年之後,你又能為他做些什麽?
徐文不知說出這話的蘇易歡曾為杜老師做了什麽,但他扶着桌面起身,看向一衆師兄弟,心裏忽然有了擔當。
為了杜弘然,徐文什麽都可以不在乎。
“我知道大家都看到了那份郵件,裏面關于我......關于我和杜老師的內容......”徐文開口,聲音發抖,身子也跟着抖。他深吸一口氣,雙手捏在一起,從沒覺得自己這般大膽,“郵件裏面有些東西是真的,有些是假的。為了不讓大家誤會杜老師,所以我現在跟大家說一下具體情況。當初我去老師家裏做飯,很榮幸也很僥幸,正好做出老師喜歡的幾道菜。從那之後,我和老師的關系——”
徐文站在一衆師兄弟之間,正對着訊然辦公室大門。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停下。
大門口,杜弘然剛到,端端站着。
他的雙手亦捏在一起,動作與徐文很相似。兩人之間亦有些差別——
杜老師的動作并非因為緊張,他用左手揉捏自己的右手無名指,來回旋轉上面的戒指。
第一天帶,很不習慣。
徐文呆呆立在原地,盯着那枚戒指,愣住了。
他沒想到杜弘然會主動戴戒指,更沒想到會是今天。
為了準備這段蹩腳拙劣的“演講”,徐文專門卸去手指上的戒指,放在桌面角落處。
他怕自己站起來後被別人看到,怕引起更多麻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徐文身上,更是有人主動出聲催促,“你和杜總的關系怎麽了?為什麽不說了?我們可等着呢。”
徐文站在當下,仿若回到了過去的某個瞬間。
好像是買戒指的那一刻,他賭氣故意給杜弘然戴上,還是在錯誤的右手無名指上。
又好像是更早,是站在瑞士市政廳前的時候,他心中抱怨原來婚戒并非結婚的必需品。
不對,還要再早一些,很早很早。那時他還是一個剛剛入學的新生,看着講臺上杜弘然的卓越英姿。滿心崇敬。
身旁有女同學說,杜老師年輕有為,他老婆肯定很幸福。
徐文沒多想,低聲說了一句,杜老師沒結婚。
同學好奇,你怎麽知道的?才開學,你認識老師?
徐文搖頭,說,杜老師沒帶婚戒。
一晃這些年,徐文忽然熱淚盈眶,看着老師倏感鼻頭酸澀。
“我和老師的關系......”一晚沒休息,徐文滿肚子都是腹稿,此時卡在嗓子口堵着,什麽都說不出來。他深吸一口氣,将所有惶恐與猶豫都扔了,全憑心裏的執念與沖動,“郵件裏寫我們不是普通上下級,沒有錯。但我和老師的關系很簡單,我們就是名正言順在一起,我們互相喜歡,我們還......還......”
丢人,臊得慌,當衆說這些簡直是撕扯臉皮。
“怎麽磕磕巴巴的。”杜弘然見徐文耳根和眼眶都紅了,一句話說得如同擠牙膏,索性擡腳朝着他走過去。他來到徐文面前,餘光打量那被放在桌上的戒指,哼了一聲道,“婚戒怎麽掉了?帶了這麽久,尺寸不合适怎麽不跟我說。”話音落下,杜弘然拿起戒指,拉過徐文的右手,當着全辦公室的人幫他戴上。
“合,合适。”徐文盯着自己的手指,又擡頭看看老師,完全沉浸在杜弘然寵溺溫柔的視線內,“一直都很合适。”
“合适就一直帶着,別卸來卸去的。”杜弘然笑了一下,與徐文四目相對,“萬一弄丢了還要再買一個,你到時候又得心疼錢。”
“不,不心疼。”徐文吞咽口水,想了想連忙改口,“心疼。”
杜弘然嗯了一聲,用指尖在戒指上打轉。
徐文心都暖了,化了,“我以後一直帶着。”
兩人手指相扣,兩枚戒指交相呼應。
所有人,一下都明白了。無需徐文再多費口舌。
戒指落定,杜弘然揉了揉徐文的後頸,“等會兒來我辦公室。”
說完,他招呼于徹一聲,讓于徹跟自己進辦公室。
走出幾步,杜弘然回頭看了眼一衆錯愕的員工,清了清嗓子說:“那封郵件的內容我也看了,寫的挺有意思。你們要是感興趣,咱們今年團建找個媒體工作室,拍成電影,內部傳閱樂呵一下。”
向前又走出幾步,杜弘然倏得想起來,轉身補充道:“對了,訊然還是不鼓勵辦公室戀情,這點你們別跟我學。”
徐文呆呆看着杜弘然的背影,心想論起“雙标”天底下恐怕沒人能比過杜老師。
可老師怎麽能說完就跑?留下一堆師兄弟,還不得拿眼神把徐文給紮死?
這還得了,是不是得說點什麽......
可現在能說什麽......
杜弘然一早來訊然,一是為了聽聽徐文想說什麽,還有便是交代于徹後續工作交接。
于徹手裏那些個項目已經步入正軌,杜弘然讓他在最後這段時間裏,按照類別整理清楚,然後分給其他幾個主管項目的經理。
“明白了。”于徹稍顯驚訝,大抵是沒從剛剛那場“大戲”裏緩出來,“我會盡快把事情安排好。”
杜弘然坐在沙發上,氣定神閑給自己泡茶。他涮過茶具後将水倒掉,擡起頭看了于徹一眼,沒吭聲。
這兩人大家都私下議論,稱徐文可能在于徹離開後扶搖直上。按照現在的情況,杜弘然做事用人心裏有數,沒讓感情耽誤工作。
于徹心領神會,一下就明白了老師的意思。“老師,那我今天先去跟那幾個主管說一下。”早點說明後續安排,也好讓徐文從一衆流言裏脫身。這種小事兒,用不着杜弘然親自發話,顯得嬌柔造作。于徹代勞,正合适。
杜弘然倒茶,點頭,“行,你去吧。”他品了一口,放下茶杯,“讓徐文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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