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5.
……
何凜轉過了身去。
他見葉卿之形容憔悴,哪還有半點方才的傲然模樣,他心中實在不明白葉卿之說這一句話的用意,明明是葉卿之将他抓到此處,為何又要說出這麽一句話來。
葉卿之站在牢門之外,靜靜看了何凜許久,忽而移步後退,轉身離去。
何凜喉中發哽,心下更是苦澀,牢內外不過點了一盞燭燈,有穿堂風過,吹得那燭影搖晃,他見葉卿之的身影一步步走進昏暗中去,幾番張唇,欲言又止,終是沒有喚出那個名字來。
又過一日,牢外聚了大批官兵,何凜知自己臨刑之日已近,心中卻已漸漸平靜,他渾渾噩噩被帶出那監牢,有人往他頭上蒙了黑布頭罩,領着他七拐八繞地走了幾圈,他越發覺得奇怪,不過是牢門到府外的距離,為何走了這麽久還沒到,正是滿心狐疑時,身邊人忽然一把拽住他的臂膀,何凜心中一驚,卻因上了枷鎖而無法扭脫那人的雙手,而後便覺着腰間一痛,有人在他腰間穴道拍了一下,他腰腿一軟,耳中轟鳴一片,如同有人在他胸口狠狠打了一拳,他一瞬便昏迷癱軟了下去。
再睜眼時,他在一間小屋子裏,他望着青紗床幔發了許久的呆,忽而一旁有人撲了過來,抓着他的手,着急喚道:“二當家,你沒事吧?”
何凜緩緩轉過頭去,便見着劉水兒一臉焦急,他怔了片刻,倒還以為自己是在夢中,許久才回過神來,張唇道:“你怎麽在這兒……我這又是在何處?”
他腦中可記得自己被捆上了刑場,怎麽突然又到了這地方,劉水兒當初是逃走了沒錯,只是……劉水兒是如何找到他的?
劉水兒望着他,稍稍垂下眼去,那神色看起來有些奇怪,像是有些話他實在難以啓齒一般,許久方才開口說道:“是少當家托人将您送出來的。”
何凜一時怔然:“葉卿之?”
劉水兒道:“是……送您回來的梁官爺出去了,他說現在風頭太緊,讓我們先避一避。”
姓梁?何凜忽而想起那日葉卿之身邊将佩刀砸在牢門上的随侍,葉卿之喚他作梁梧,莫非……真是葉卿之将他送出來的?
劉水兒在一旁絮絮叨叨說起寨中其餘人的下落。何凜早将寨中事務交給葉卿之處理,而幾月之內,葉卿之将他身邊的親近之人全都借口調離,之後又有與其他水寨的晚宴一事。水寨中的長老堂主大多也都随着何凜一同赴宴去了,寨中剩下的都是些小角色,便是官府真的問起罪來,他們只消說是得了水賊頭子的唆使,至多不過押上幾日,料是不會有人将他們怎麽樣的。
而今葉卿之将他都放了,想必是早已盤算好了一切。他心中先是有所觸動,很快卻又緊張起來。
葉卿之放了他們,這可是欺君之罪,若是京城查起來,只怕他一個腦袋是不夠掉的。
他正滿心着急,房門輕響一聲,是那梁梧回來了,見他醒來,微微挑眉,卻也不曾和他打招呼。那神色傲氣,顯然若是按他的想法,他一定是很不肯放走何凜的。可何凜顧不了再多,出言便問:“卿之現在何處?”
梁梧涼涼道:“你放心,大人安妥得狠。”
何凜如何能放下心來,他正要再問,梁梧擡起手示意他安靜,一面道:“我不能在此地久留,大人有幾句話讓我轉告與你。”
何凜急道:“什麽話。”
梁梧低聲說道:“大人說,他知道你恨他。”
何凜喉中一哽,想起先前他如何恨恨想着尋葉卿之複仇,不由滿心慚愧,他想自己果真是個無用之人,他心底是信不過葉卿之的。哪怕到了現在,他心中對葉卿之還難免一份恨意,他恨葉卿之為何如此騙他,而今義父心血毀于一旦,他又該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義父交待。
只是恨歸恨,他卻做不到不愛。
梁梧又開口說道:“大人最精通障眼之法,這幾日風聲過後,你就從此處離開,從今往後,何凜已死了,世上沒有水寨,也絕不會再有何凜。”
——他的意思,應當是葉卿之尋了替罪之人,已代他上了刑場,那何凜自然是死了。朝廷重查水寨,寨中兄弟四下分散,自然也不可能再變出一個水寨來。
他只好點頭,說:“我知道了。”
“大人還有一句話要我交待你。”梁梧說道,他望着何凜,那神色到像是在看一個傻子,看了片刻,方才往下說去,“大人說,你且好好活着,願生生世世不再相見。”
何凜驚于遠處,一瞬不能言語,許久方才顫聲詢問:“為何?”
梁梧道:“你們本不是一路人。”
……
何凜喝了不少的酒,梁梧離去之時,他正醉着,劉水兒在一旁陪着他,口中絮絮念叨,說少當家是個好人。
何凜卻滿腹心事,葉卿之令梁梧傳了這麽一句話,便不想再見他,這未免有些太過分了。自己可不曾同意此事,至少……他也要聽葉卿之親口對他說這句話。
劉水兒又嘆口氣,道:“少當家是真的好。”
何凜将酒壇子擲出摔碎,驚得劉水兒蹦将起來,不知所措,何凜卻早已醉得昏昏沉沉。
他想,葉卿之的确好。
只是有些太霸道了。
何凜與劉水兒在此處躲過風頭,再出去時,已過春日。
街上人群熙攘,何凜卻覺恍若隔世,像是又活過了一次般。
他想去見葉卿之,卻又不知該要從何尋起,當初梁梧不肯告訴他葉卿之真正的名姓,到了今日,他也只知道葉卿之大約姓李,可天下姓李的人何其之多,他想方設法問了一圈,只知道朝中姓李的人也有那麽幾十餘人,想靠一個姓氏找着葉卿之,何止是難。
他冒了險,喬裝跑回水寨外的府衙去,想方設法套了些話出來,只問當時來此處的欽差大臣是何人。可得出來的消息反倒是更加古怪了,府衙差役收了他的銀子,告訴他那欽差是位三品大員,姓賈,已有五十餘歲,大腹便便,生得一副大官的面相。
無論他如何詢問,也無人記得曾有位二十餘歲的李大人來過此處。
何凜漸覺心死,他尋了好些日子,全無消息,水寨又毀了,便只得一人仗劍游歷江湖。他為人義氣,很快便結交了些好友,他們聽聞他在尋人,便引薦他認識了位好漢。
這人姓汪,原是江湖俠客,後入朝為官,進了六扇門做了捕頭,不少人雖是不齒他的舉動,可他滿腹俠骨,倒也有不少人尊他敬他。
他聽聞何凜要尋一名年輕官員,倒也熱情,仔細問了線索,何凜便告訴他此人姓李,應當是二十五六的年歲,入朝多年,自幼失怙,精通山川地貌,或許還是個武官。
何凜與他細細描繪過葉卿之的樣貌,恰好有位朋友會些丹青,在一旁畫出了模樣,倒也有五六分相似。他們請汪捕頭細細看過,他沉吟想了片刻,開口說道:“你所尋的……莫不是李鳳齋李大人。”
何凜哪知這李鳳齋是何人,他還是滿心茫然,只得聽汪捕頭往下說去。
“聽聞李大人自幼失怙,他母親帶他改嫁,進了襄陽李家。他算是文武雙全,當初中的武舉,拿了第一,卻一直随侍聖上身邊。”汪捕頭說道,“我曾遠遠過他一面,的确是少年風流,與這畫像上有幾分相似,卻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何凜難以按捺下心中激動,只是顫聲詢問:“汪捕頭,你可知他現在何處?”
是也好,不是也罷,他至少得見此人一面,再談其他。
卻不料汪捕頭深深嘆下一口氣,道:“可惜了。”
何凜心中咯噔一聲,問:“他可是出事了?”
“都道是天妒英才。”汪捕頭惋惜道,“年前他便已染了重疾,藥石難醫,早已西去了。”
……
何凜喝完碗中濁酒,與店夥計結了帳,走出酒肆去,望着外面的熟悉景色,一時間竟覺心痛無比。
他記得當初自己領着寨中弟兄來到此處,捉葉卿之回去當水寨寨主,那時葉卿之吓得兩股戰戰,現今想來,這大約這是他演的一出戲。
而今故地重游,他卻只覺心中苦澀,葉卿之從頭到尾都不曾給他挽回一切的機會,他身上發生的一切都太過突然,甚是容不得何凜片刻喘息。
何凜在鎮上站了片刻,原想立即離開。
可他不知為何卻又想起了當年葉卿之呆着的書院,他記得葉卿之曾與自己閑談,說朝廷黑暗,而今他只想在書院之中做個夫子。
可蒼天卻不曾給他這個機會。
何凜不知覺便走到了書院外。幾年不曾來到此處,這書院更顯得破敗,內室窗上的白紙破了大洞,他看見裏面倒還有些童子,捧着詩書牙牙學語,他站了片刻,忽而聽聞有青年人朗聲頓挫道:“兩只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韻之,你答下一句。”
一個小胖墩噌地站了起來,支支吾吾道:“窗……窗……”
那青年人故作怒聲道:“該罰。”
他執了戒尺過來,原是想在那胖小孩的手心打幾下,卻好似下不得狠心,輕輕一敲,自己反倒是笑了。
何凜在院外看得真切,只覺一顆心砰砰亂跳,他匆忙背過身去,躲在石牆之後,早抑不住喉頭哽咽。
他想起當年梁梧也曾與他說過,大人最通障眼之法,他本就無事,大約是偷梁換柱逃過此劫,只是不曾告訴他。
何凜又從石牆外偷偷往裏看,可葉卿之卻已走開了,那窗上破的大洞裏只能望見那胖小孩撅着嘴在角落中罰站,一片書聲朗朗間,何凜退後幾步,快速反身向市集上走去。
何凜想葉卿之一定是不希望自己知道他的下落,那他便不要上門去打攪他的生活,只要在這鎮上租間屋子,遠遠地看着便夠了。
他記得書院不遠處正有一家小院待租,步履慌亂尋得了屋主,也不顧仔細思考這租金高低是否妥當,匆匆租下屋子,再折步回去,那些小娃兒早已散堂下了課。何凜仗着自己會些武藝,悄悄潛入書院中去,本想尋一尋葉卿之在什麽地方,可才小心翼翼踏進院子,卻已聽得有人開口道:“滾進來。”
何凜心中一驚,只害怕自己已被葉卿之發現,又惹惱了他,便只膽戰心驚在院中站着,不知所措。可他很快便回過神來,葉卿之方才那一句話不惱不怒,好像還帶了兩分笑意。
何凜幾步跨進屋中去,正見着葉卿之端着一杯茶,翹了腿坐于桌旁——那桌子腿折了一只,用幾塊青磚摞了起來,好像正是當年他打斷的那張桌子。
葉卿之笑吟吟問他:“你終于肯進來了?”
何凜再顧不得其他,他一把将葉卿之摟進懷中,恨不得将葉卿之揉進骨子裏,狂喜恍惚之間,忽而聽得葉卿之低語道:“我曾立過誓,與你絕不相見。”
何凜動作一頓,低聲答應:“梁梧說了。”
“可我舍不得。”葉卿之嘆道,“否則我已将你趕出去了。”
“我也曾立過誓。”何凜悶聲說,“我說要生啖爾肉,痛飲爾血……”
葉卿之不住發笑:“你怎麽還記得此事——”
他話音未落,何凜竟已撲了上來,在他唇上故作兇惡地咬了一口,稍稍出了些血,疼得葉卿之倒吸一口涼氣,卻又聽得何凜在他耳邊道:“——我也舍不得。”
葉卿之捂着唇,忽而便笑出聲來。
“你撒了謊。”葉卿之低聲道,“這一回,怕是菩薩也不願意保佑你了。”
何凜道:“去他的長命百歲。”
葉卿之笑:“黃口小兒無忌之言,請菩薩切莫介意。”
“他不佑你,獨獨庇我一人,又有何意思,再者……”何凜皺起眉來,道,“你方才說誰是黃口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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