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水中月
S市田海別墅區,相貌英俊的男人正拖着一個旅行箱,走得溫溫吞吞,久別的亞熱帶氣候總讓人喘不過氣來,稍微一動就出了一身薄汗,貼身地勾勒出他精壯漂亮的肌肉。這片樓盤是S市最高檔的樓王,當年還沒公示出來,就已經被賣給政府背景的開發商,開辟成現在的別墅區,高層的官員政要都有內部認購一套,很多豪宅只住着一兩個女人,是物質和放縱的天堂。
男人在靠山的一座園林前停下,手挎着脫下的西服,懶散地解了兩顆衣扣,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站着等人。園內有一棟三層樓高的別墅,裝修得很不起眼,連點裝飾的大理石都沒有,門口卻有帶槍的警衛守着,整棟樓被雕花欄杆圍了起來,帶着一種拒人千裏的冷漠。
白淩望着那棟稱為家的洋房,點完一根煙才進去。每次從MIT回來,都是他最痛苦的時候,仿佛從天堂回到了地獄,而他現在,又得換上另外一副面具,重新回到這個不人不鬼的地方。
“少爺,您回來啦。”秦川興高采烈地迎了上去,幫他拿過西裝外套。
“嗯。”
白淩把兩邊袖口翻折,強迫症似的非得把衣角卷得平整,動作有些煩躁。秦川專門準備的苦丁茶被他端着喝了口,就搖頭推掉,“老家夥怎麽樣了?我不在這幾天,軍隊裏有沒有人找茬?”
“老爺剛鬧了一通,醫生給打了鎮靜劑,睡着了。”
秦川望了眼三樓,以前白震山常在上面辦公,之前是豪華的書房,現在卻成了一間名副其實的囚室。“您不在家裏,老爺的脾氣實在很棘手,又是發脾氣,又是砸東西,整夜整夜罵人祖宗十八代,傭人們被咬得渾身傷口,全吓跑了,只剩下我和幾個廚子。”
“好辦啊。你再雇多幾個人,跟他們說明實際情況,該給多少錢,就給多少。有錢使得鬼推磨,我就不信連幾個保姆都找不着,更何況只是讓老爺子虐待幾天而已,又不會死。”
秦川為難地嘆了口氣:“說是這麽說,但老爺子的癖好……咱總不能公開招聘吧,外人始終靠不住,要是傳出去,白家的面子挂不住啊!”
“白家?”白淩翹着二郎腿,嘲諷地盯着他:“白家的面子撐死了多大?也就只有我和他在死扛。”
“我不是擔心白家的名聲,是擔心您的計劃。如果老爺得病的消息傳了出去,對您的形象多少會影響。”
“閉嘴。”
白淩不耐煩地說:“不行就找幾個強壯的特種兵給他玩,玩不死的那種。或者把配備給他的警衛要來家裏,身強體壯的,總不至于流點血就沒救。反正軍隊裏各個對他馬首是瞻,巴不得有什麽巴結的機會,總有找上門的……嗯,你和消防局姓劉的副書記說一聲,他跟老家夥一條船,做經濟試驗區的項目沒少貪污,膽子又小,嘴巴肯定緊得很,讓他找人過來。”
“好,我明天安排。”
“別等明天,今晚就得打,做事有效率點!”
“是!”秦川忽然被訓,吓得心驚,站在一旁忙不疊地說好:“少爺,還有一個事兒,□□的陳局說要請您吃飯,約了三四個領導,想祝賀您高升,問您明晚是否有空。”
白淩拿起桌子上的積木塊,疊着玩兒打發時間:“這麽說,幾個人都是以後共事的領導咯。哪班子人?”
“一個是老爺以前的副将,一個是軍委的營長,還有一個好像是省裏的廳級幹部,陳局本身也是老爺一手提拔的。”
“喲,老頭子的面子可真大啊。一群老家夥降尊纡貴的,不僅僅是為了套我近乎吧,老頭子半年抱病沒個音訊,他們肯定按捺不住了。”
客廳明明燈火璀璨,白淩卻只點了昏昏然的一盞壁燈,照得他的臉陰晴不定。秦川看了眼面露愠色的白淩,不敢做聲。白淩思忖了一下說:“讓人把老頭的安眠藥減輕了,讓他多活兩年,爛船還有三斤釘,我要在省裏說得上話,老頭的命還得留着,以後大有用處。”
如果順利的話,少爺27歲就可以晉升副市級的幹部了,應該算是史無前例的吧。秦川半是高興半是擔憂,感覺白淩這一把賭得太過冒進了,委婉地勸道:“老爺也不會省油的燈,雖說咱把他的眼線都除掉了,可您在外面幹得風生水起,如火如荼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您要把他的權利架空。”
秦川斟酌着白淩的臉色,見他沒有生氣,才繼續說:“南省的這幾個城市,從窮鄉僻壤的農村,發展到今天,別說和北上廣媲美吧,也得有杭州西安的程度,是老爺子最讓人稱道的政績,您要把它毀了,太急功近了反而不好。咱們現在動靜不能太大,那個副省長,程心,一直盼着我們出差錯——”
“秦川,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畏手畏腳了?”
白淩好整以暇地玩着桌子上的積木,眼神冷漠:“你聽着,為了在軍隊裏打好基礎,我讀世界上最好的大學,拿最高的學位,別人還在學勾股定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行政廳聽會了。目的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親手把老畜生最寶貴的一切毀掉,不惜任何代價!”
白淩露出猙獰的笑容,站了起來:“我當然知道,慢慢熬才不會被抓到把柄,但我已經等不及了。”
砰——三樓忽然發出玻璃砸碎的聲音,緊接着是一陣粗魯激烈的叫罵。秦川擔心地看了一眼樓上,“老爺又犯病了,我去叫醫生過來。”
白淩揮揮手,把積木丢到一邊,拿起抽屜裏的□□:“你先去忙,我上去瞧瞧,看他還能做出什麽妖來。”
吩咐完秦川,白淩往樓上走去,扶手是昂貴的紅木,雕着浪漫聖潔的玫瑰,這條樓梯,他從出生走到現在,來來回回,十年如一日,仿佛閉上眼,就可以清晰地回憶起童年的一幕幕——
「爸爸,我出去了。」
「又去參加沙龍嗎?」
「嗯。」年幼的他站在華麗的雕花樓梯旁,光影陰測測地照着他的臉。「爸爸,給媽媽送點吃的吧,她餓了一整天了。」
身後的書房房門緊閉,只傳出來父親忙碌之間的敷衍「沒你事,這是對她的懲罰,誰讓她那麽不禁打,抽兩耳光就哭一整晚,矯情的臭□□!」
「哦。」
姣好的小臉蛋被路燈照得忽明忽暗,他茫然地看着樓下,姐姐難過得哭得喘不過氣,大哥也睜着紅腫的眼睛看着他。
對比權重如山的父親,他們太渺小了。
「爸爸,我去上課了。」
「嗯,晚上記得早點回家,給你安排了三個小時的課外輔導。」
「好。」中學生的他站在緊閉的書房門口,父親正在裏面換衣服,準備出門應酬,床上睡着一個陌生的女人,裸體上遍布着被虐待後的血痕。
「爸爸,大哥的脖子流了好多血,他暈在櫥櫃裏了,您把他放了吧。」
「哼,讓他暈死得了。什麽垃圾玩意,帶他出去開會,啥都不懂,只知道亂插嘴,他以為他是誰,還敢和李家的千金擡杠!」
「可是他流了好多血,要去醫院急救的吧!」
「別管他,上你的學去!如果成績下降,我把你也一起關!」
白震山穿得筆挺的軍裝,肩上別着閃亮的軍功章,帶着警告的意味瞥了他一眼,「你大哥姐姐和媽媽都是垃圾,沒一點用,只有你還算聰明,配得上當我兒子。在我們這種家族,要踩着別人上位,必須自己先優秀起來,這樣外人才會把你當一回事,明白了嗎?」
「嗯。」
白淩目送父親偉岸的身影離開,像木頭人一樣失去痛感,在樓梯旁站了很久。
「姐,你別再敲門了,爸爸不會理你的!」
「白淩,你別管!」姐姐頭發披散,瘋了般敲打着書房的門,「白震山你出來!為什麽要把我男朋友趕走,為什麽你這麽自私!我不要你做我爸爸,我要跟你斷絕父女關系!」
白震山猛地打開門,一巴掌甩在白清臉上,怒不可遏的表情像要把他們姐弟兩活吞了「滾!」
「姐!」他一臉驚詫,看着父親瞪着猙獰的眼,拎起白清的衣領,扇了她十幾個耳光「男朋友?那個低賤的售貨員配得上你?你還要臉不?」
「我就是跟了個乞丐,也跟你白震山沒有關系!媽媽被你虐待至死,你才不配當我爸!」
白震山氣得嘴角抽動,青筋暴起,被女兒身上的血氣所引誘,他又口幹舌燥,一把将小兒子推進書房「你等着,白清,今天不收拾你,我就不姓白!」
「爸爸!姐姐!……」
十五歲的他,被關在黑暗的書房裏,姐姐的哭喊聲持續不斷,震碎了他的耳膜,他死摳着門把,怕得雙腿打顫,卻毫無辦法。半小時後,秦川飛奔過來給他開門,白淩才發現白清豎着躺在樓梯上,脖子被咬出汩汩的血。
「少爺,小姐被老爺咬得很痛,她、她激動之下,一腳踩空,摔在樓梯口……老爺說不理她……」
白淩蹲在白清旁邊,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摸到她的鼻端,觸電般收回手,許久,他才回過神對秦川說「處理掉吧,像媽媽一樣。」
「秦川,我去參加耶魯的面試了,你給爸爸打電話沒有?」
「額……老爺說他正在準備進銜的儀式,很重要,任何人都不能打擾。」
「哦,難怪他今天穿得那麽體面,看來是要上電視了。」
「是呀,老爺的政績輝煌,地位又高,他這次把南省的經濟搞得有聲有色,創立了豐功偉績,這會兒升到國部級領導,肯定搞得很隆重!」
「豐功偉績……」他古怪地扯着嘴角,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你去幫我起草一份發言稿,明天的典禮應該要用到……對了,大哥的屍體放在家好多天了,你叫人運走吧。」
「這,老爺說不可以外傳,大少爺是病死的,就埋在咱們後山裏。」
「病死?如果神經病自殺也算病死的話……?」
十七歲的他依靠着扶梯,望着窗外,那一小方天空被黑壓壓的樹杈遮住,高高低低,遮天蔽日的,連月光都漏不得一點進來。
「家裏太髒了,還是埋到外面吧。」
如今,二十七歲的他已長大成人,如他小時候發下的誓言,讀世界上最好的大學,拿最高的學位,成為做出色的人才,在軍隊裏占有一席之地,并且擁有他父親所沒有的才華和地位,以及滅頂的恨意。
白淩一步步踏上雕花樓梯,撫摸過栩栩如生的玫瑰,眼神逐漸變得陰沉渾濁,仿佛未來已經墜入黑暗,誰也沒法改變他毀掉所有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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