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感染
眨眼間,九月已過,南市開始下起雨來,陰雨連綿了幾天,整片土地像塊泡在水裏的海綿,一腳下去還能踩出滿腿泥漿子。空氣很濕潤,帶着一絲海邊特有的腥氣,天空是渾濁的,完全沒有陽光,所以窗簾也敢大咧咧地卷上去,露出灰蒙蒙的一小塊天空。
雲谲躺在床上,雙目無神地盯着手機,他一直在等,林修境的電話遲遲未到,他卻等得好像突然間老去了幾歲。所謂的不老不死,其實沒什麽用,年輕不變的只有外貌這一件而已,他的心,大概真的蒼老了十歲,算起來,和真實年齡倒是相符的。
五分鐘後,他放下黑屏的手機,絕望地躺回床上,心累得好似闖進了七彎八折的迷宮,苦苦尋不見出頭。當天的細枝末節,就這麽沒來由地跳出來——星辰在他懷裏躺得筆直,四肢是僵硬的,面色鐵青,快死了一樣,奇怪的是,病症居然被他本人苦苦的掙紮退了回去,簡直可以說是奇跡。
當時林修境給他檢查過後,表情像被電擊了似的,怔楞了很久,叽裏呱啦地說了一大堆學術名,還說要拖去實驗室解剖,被雲谲一吼,他才鎮定下來,解釋說自己沒見過這種案例,翟星辰的體質很特殊,需要留待實驗室深入觀察。
雲谲問他能不能治,林修境卻閉嘴了。那個書呆子一旦牽扯到研究的事,便嚴謹得像個老頑固,一問三不答,還執意要把人帶走,也不管雲谲要吃了他的眼神。還好他一再保證,會在第一時間告知雲谲結果,并确保翟星辰的安全,他才不得已放人走。
當翟星辰被擡上潔白的擔架,他像被剜去心底的一塊軟肉,整個人都空落落的,找不着平衡的落腳點,腳底板被玻璃割得血肉模糊,他卻跟啞了似的,連痛也不會喊了。
這幾天,雲谲不敢去想生死之別的事,只能硬着頭皮幹等,有時發呆,也看書,來來回回那兩頁,被他看了一個星期。翻開抽屜,床櫃裏多了幾瓶藥,上面還壓着寫得很詳盡的藥方,抽屜裏則裝了溶液和針頭,貼着的便簽條上寫着使用方法,說是抗生素,打了可以抵制細菌感染。
就連臨走之前,也要把他照顧好再走。真是……
雲谲眼眶熱了一熱,其實人都是賤的,擁有的時候,這挑剔那不滿,待失去後,大多喜歡把往事拎出來放太陽底下曬一曬,不捶胸頓足一番,好像都沒辦法凸顯自己多珍惜。
他以前很讨厭煮飯,那孩子在的時候,總會把他的胃養得暖暖呼呼,沒病沒痛的。現在,他不願辜負星辰的一番好意,也想着法子打發時間,就開始學煮速凍水餃,把自己照顧的好一點。
之前喝過血,又靜養半個月之後,雲谲的身體好了很多,他一面戰戰兢兢地等電話,一邊恨不得斷水斷電,斷了那人的消息,很矛盾,卻很真實,因為他在怕。
二十天後,林修境的電話還是打來了。
“這孩子身上有天然的抗體。”林修境的聲音壓得很低的,雲谲腦袋嗡嗡作響,幾乎聽不清楚他咬的字眼,“你再說一遍。”
話筒裏傳來深呼吸的聲音,經過多次試驗确認後,林修境依舊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斟酌了接着說:“翟星辰身上有病毒的抗體——沒錯,就是我們找了十年都沒檢測出來的抗體——所以他被你咬過之後,沒有真正感染,我的意思是,沒有變成‘貨真價實’的吸血鬼。另外,醫生說他脖子上的傷痕有新有舊,他是不是之前也被你咬過?”
“嗯……”
雲谲震驚得說不出話,話筒差點滑下來砸到他的腳,他不是沒有起過這樣的假想,但可能性微乎其微,早就被他否決掉,沒想到檢查結果真是如此。“是,我在五個月前咬過他一次,中間陸陸續續都有,但他沒有發作,當時我只是覺得奇怪——”
“雲谲!你應該第一時間跟我們彙報!”
林修境一副你蠢爆了的口氣怪罪道:“城裏幾萬人在等着盼着,因為你一個人的隐瞞,耽誤了多少人的治療時間!如果你早說,說不定疫苗早研制出來了!”
“白淩天天翻箱倒櫃抓人,我是上趕着去送死啊?不對,他加入公會肯定有體檢過,怎麽,你們居然到現在才查出來?”
“檔案被掉包了,檢查報告也是。”
不用想都知道,翟星辰的身體報告肯定被白淩事先截住了,又改了一番,到自己手裏全變了樣。面對雲谲的诘問,林修境不知該怎麽解釋好,他覺得諷刺,同時又很難堪,非常難堪,絕對是他職業生涯裏面最難堪的第二件。事關千萬人的生命,竟然在他手裏出了重大差錯,不怪他,又能怪誰?
難得還要一臉天真地指責白淩的不是?從進入地底城那一刻起,他就是他的敵人了!
雲谲見修境不說話,急切地問:“那他現在怎麽樣?醒了嗎?為什麽前幾次沒有病變,這一次卻……”
“他可能沒有真正成型,所以有得治,但未必能完全治好。”
雲谲被他一個「可能」一個「未必」說得煩躁,他不想聽些有的沒有,就想知道翟星辰有沒有事:“什麽意思,他到底感染了沒有?!”
林修境一手翻報告和醫生核對,一手查資料,用耳朵夾着手機說:“很明顯,對比來公會之前,翟星辰的身體切切實實發生了一些變化。醫生必須知道他的身體發生了什麽,才可以繼續醫治。白淩肯定安排這事,不過他那邊套不出東西,檔案上也做得幹幹淨淨,我根本查不出來。”
“查不出來?”雲谲氣急攻心,語帶諷刺:“那不正是你們實驗室搞出來的鬼玩意?!你一個負責人,跟我說查不出來!”
林修境不急不緩地解釋道:“地底城裏有我碰不到的東西。不過初步可以确定是Poe系列的,一種最近投入使用的催化藥劑,用量很小,但效果很可怕,可以短時間內強化人的戰鬥力。暫時不知道對GKH病毒有沒有影響,畢竟那東西是用在活人身上的,我們沒有數據,無法判斷。”
“沒有數據……數據個屁,他都快死了,現在收集數據有什麽用!”
林修境一臉你錯得離譜的表情,雖然對方壓根看不到:“沒有數據支撐的研究是站不住腳的,我們實驗室一向作風嚴謹,容不得半點學術造假。”
“誰讓你造假了,人都沒了,變通一下能要你命?”
林修境強忍住羅列一系列理論模型出來的想法,耐心地解釋道:“翟星辰的體質發生巨大的改變,沒搞清楚原因,我們無法對症下藥。”
雲谲被他一板一眼的回答氣得發瘋,恨不得憑空揍那書呆子一拳:“那去查,查星辰用過的藥!總有經手的人吧!不肯說就嚴刑逼供,逼他說出來為止!”
“我們是法治社會,法律禁止刑訊逼供,并且這樣做是不道德的。”
“我想揍你……”
“口頭威脅同樣觸犯治安管理處罰法,我勸你不要這樣做,翟星辰未滿十八歲,很多事情還需要監護人處理。”
“……”
“啊,開個玩笑。”林修境硬邦邦地說:“你太緊張了。體內腎上腺素含量太高,會提前觸動病變狀态的。”
“……”雲谲深呼吸:“如果我把你殺了,白淩會不會把我弟就地埋了?”
“會的……吧。”
“那還是算了。”
“啊……?”
林修境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麽,不料話筒那邊傳來雲谲氣急敗壞的聲音:“我知道了,藥在地底層有對吧……靠你得等到猴年馬月,你把詳細情況告訴我,我自己去查!”
雲谲猜想着實驗室那兒可能還有蘇池航布的眼線,也許能幫得上忙,便心急火燎地想挂了林修境電話,誰知那書呆子立馬回撥過來:“犯不着以身犯險。我的人已經查到,經手人是周鳴,并且藥是他注射的。我們問了他,他很坦誠地爆出藥劑名,但很明顯不是翟星辰打的那一種。”
“草——”
雲谲怒吼了一句髒話,像是活生生地噴在林修境臉上,連帶着濕漉漉的口水,書呆子下意識地移遠了話筒,:“那個、我是給你傳話來着,周鳴說,他願意救翟星辰,但前提是讓你去見他,地址是博絡醫院三棟的天臺。”
周鳴到底在想什麽,星辰不是他的哥們麽,要救人居然還要跟自己談條件?!雲谲不知道他葫蘆裏下的什麽藥,覺得不靠譜,疑慮地說:“我可以去,你先把星辰運出來,我要帶他走。”
“為什麽?翟星辰是個好樣本,沒有他,抗體的事又沒譜了!”
“我可不是為了找到抗體才找你的!”
雲谲想盡力表現得禮貌點,可惜适得其反,兩人腦回路不同,關注的重點也不同,這種彎來拐去的說話方式讓他非常急躁:“我不放心,你自己都自身難保。被白淩知道,肯定要對星辰下手,就你那弱雞的樣兒,怎麽藏一個男人?怎麽保護好他?”
林修境不以為然,越是把翟星辰藏起來,越容易找到理由讓白淩下手,倒不如把他暴露在一個光明正大的地方,哪怕是在公會裏大搖大擺的走着,也比躲起來強。
“白淩要升官,最容不得政/績上有污點,只要翟星辰一天在軍隊裏,白淩就得守法守紀,所以他不會在衆目睽睽下傷人。你放心好了,我把人帶回來,肯定會好好保護他,到時候就說星辰因公負傷,讓他待在醫院裏治療,找人二十四小時盯着,白淩就算要硬來,也得過了我這關。”
林修境說完,嘴角都是苦澀的,真頭疼啊,沒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要和最親密的人處處算計。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演什麽宮心計卧底片呢。
雲谲沉默了,對方的話說得滴水不漏,确實有一定道理,要不是走投無路,他也不會想到打電話給林修境,更何況臭小子生死未蔔,一個人待在白淩的軍營裏,想想都危險。但不知道怎的,林修境的聲音天生帶着鎮定的效果,也可能是救過自己,雲谲居然忍不住想要在那書呆子身上賭一把。
“好,你把周鳴叫出來,我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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