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熱浪

博絡醫院天臺,是周鳴住院後常常待着的去處。他的腿不能再用,即使不截肢,也只是起着裝飾品的作用。還好他骨子裏是個堅強不屈的人,他咆哮過,絕望過,也掙紮過,即使沒有回旋餘地,他也絕不會允許自己自甘堕落下去。

所以在短短幾個月,他已經練到在沒人推動的情況下也能以車代腿,行動自由。林修境捉摸不透他是哪邊人,幹脆把翟星辰藏起來,只是說了基本情況,希望他做出選擇。

選擇?我他媽還有得選嗎?!

周鳴憤怒地錘擊着輪椅扶手,轉而錘擊自己不争氣的腿,他恨,恨自己白癡沒用,被白淩當成棋子來耍,反倒害了星辰。更恨雲谲,如果不是他,自己怎麽會被白淩耍得團團轉,把自己最愛的人推向危險!

看吧,你最愛的大哥就會傷害你,利用你,你卻奮不顧身地撲過去……傻逼、白癡透了!不過你是無辜的,雲谲才是該死的人。他——才最該死!

周鳴發出神經質的尖叫,恨得把拳頭攥緊。幸好,這次他終于抓到對方的軟肋和把柄,同時給了自己報仇的理由,雲谲只要一敢出現,他非折磨死他不可!

醫院頂樓鮮少有人出沒,周鳴正想着,身後傳來陌生人的腳步聲,輕得幾乎聽不見,人來了!

正午的陽光極其猛烈,曬得屋檐的影子只剩下不到一米的陰影,雲谲站在屋檐下,雙腳像被困住似的,站得有些拘束,表情卻從容不迫,不悲不怒,反而惹得周鳴更加怒不可遏,病服都給沁出一層薄汗來。

雲谲問道,聲音裏有點氣喘:“說吧,你要怎麽樣才肯救星辰?”

周鳴掉轉輪椅,雙目如銳利的冰刀,露出眼高于頂的表情。他不是第一次見到對方,相反,雲谲的頭像被設置在獵人任務欄的榜首,供新入軍的兵蛋瞻仰,時不時可以仇視兩下。後來公會成立了一個專門逮捕的小組,周鳴出任組長,想大展拳腳一次,無奈雲谲銷聲匿跡,搜查了很久都沒有蹤影,他本想用翟星辰把雲谲勾了出來,但那時星辰的狀态很差,一提到雲谲就發火,拿吃人的眼神看自己,他只能暫時擱下計劃,直到雲谲自己送上獵人公會的門。

兩人最接近的一次,剛好是對方最狼狽的時候,那時被周鳴撿了個正着,雲谲打得在地上連滾帶爬,灰頭土臉的,當時他心高氣傲,滿腔盡是鄙視,沒興趣去看雲谲的樣子,也不覺得他有多特別,臉都是模糊的。

今天才算有機會看清真人。

原以為雲谲會是什麽厲害的貨色,可能漂亮得如妖孽,好看得像妖精——傳說吸血鬼都會有種蠱惑心神的能力——才造就他十惡不赦,還能把翟星辰迷得颠三倒四的本事。

但近看又不是這樣,雖然确實長得養眼,但那張臉,并未流露出半點恃寵而驕的尖刻,反而非常冷漠,像承載着多年風霜苦難似的,一路默默隐忍,被時間雕刻成一副堅強但不堅硬的模樣。

可惜長成什麽模樣,周鳴都看不起他,恨意是根生地固的,猶如未出牙的牙龈,酸癢得叫人咬緊牙關。他幸災樂禍地看着雲谲屈在屋檐下的慘樣,故意支着下巴,神情有些百無聊懶,故意想說話奚落他。

“作為監護人,我看你一次也沒去過我們的學校吧。”

他故意一頓,盯着雲谲汗水倒灌的臉,“那小子很喜歡打籃球,常常讓我陪他打,就算是大熱天,就像現在陽光那麽猛,他也照打不誤。學校裏有許多女孩子喜歡他,圍着他轉,給他遞傻不拉幾的情書,我見他苦惱,叫他直接扔掉,可他不肯,說是人家的心意,至少得看一看。翟星辰一直是這麽傻,雖然長的人高馬大,性格卻好得像個娘們。”

雲谲安靜地聽着,其實已經腳步虛浮了,陽光把他的體力卷得一滴不剩,還有傷在身,幾乎都要站不穩。

周鳴見他難受,說話的興致仿佛被一下子調起來,“我們是最好的哥們,我喜歡他,欣賞他,可笑的是,我他媽居然起了不該有的心思。當時我想,但凡他有一個鐘意的對象,以後要結婚什麽的,我一定心甘情願地站在旁邊為他祝福。萬萬沒想到——哈哈哈哈,他的口味真夠特別的,三番四次地喂飽你,為你辯白,現在還把命搭進去,真是賤得可以!可是我、哈哈哈哈,媽的、更賤!和一只吸血鬼相比,他甚至連正眼都沒瞧得上我!”

說出這番話,周鳴心裏也在密密麻麻地痛,他想起翟星辰扣籃的樣子,揉着他的頭大笑的樣子,和劉小吉聊天的樣子,初遇時載着自己飛奔回過頭來對自己抱歉地微笑的樣子,那時候他坐在後座上,迎着風,将臉埋在少年的襯衫裏,美好得無跡可尋。

那是幸福的開端,也是他痛苦的來源!

原本積壓已久的委屈突然間找到了發洩口,周鳴無意義地握緊手,把關節捏得發白,“他是個白癡!為了你,把自己送閻王那兒了,還敢一個電話讓我救他——我算什麽!媽的!這算什麽!你們愛得死去活來,為什麽要拉我墊背!拉我的腿墊背!”

輪椅少年臉上帶着昭然若揭的敵意,雲谲猜對了,周鳴把自己單獨約出來,不是不願意救星辰,而是為了洩恨,不僅僅是為了給他的腿報仇,還因為翟星辰辜負了他的喜歡!這才是他最不甘心的一點!

“周鳴,你可以恨我,我無所謂。如果不是你虐待蘇池航,我也不會碰你的腿,對此我無話可說。”

雲谲雙頰被炙烤得發紅,用手背擦了下汗,字裏行間依舊很冷靜:“如果你要把恨意發洩到我身上,可以,我站在這裏随你處置。但是我求你,我懇求你,不要再耽誤星辰的治療時間,從确診到配藥,至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他還在醫院裏等着你的消息,如果你愛他的話,就不要讓他受傷。”

“我愛不愛他,關你屁事,需要你指手畫腳?”

周鳴抱臂冷笑:“我不明白,翟星辰到底看上你哪裏?就你這副不可一世臨死還嘴硬的态度?媽的,跟你這種變态住在一起,他是有受虐傾向嗎?”

愛而不得,才會嫉妒成恨,雲谲明白為什麽對方非得處處針對自己了,求而不得,原來他也是個可憐蟲。男人突然孩子氣地笑起來:“他就喜歡我變态,喜歡我虐他,喜歡受虐,我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關你屁事,需要你指手畫腳?”

周鳴情緒激動,差點連輪椅都給帶翻,“□□媽的——!!!”

“如果你真心為他好,也不會以此作威脅。”

雲谲收回了嘴角的笑意,眉眼低垂,雖然他一貫不願服軟,但這次為了翟星辰,他還是強壓下頭,任由周鳴擺布。“他現在很危險,只要你救他,多少要求我都答應。”

男人好像真的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即使面對令他害怕的陽光,依舊坦坦蕩蕩地赴約。周鳴突然覺得自己才像個胡鬧的孩子,明明是自己抓着把柄,卻在雲谲面前敗下陣來。他惱羞成怒,連怒意都潰不成軍,只留着胸腔一口惡氣,搞得他很憋屈。

“翟星辰我自然要救,但不報仇,我咽不下這口氣。這件事針對的是你,跟他無關。”

雲谲被曬得天旋地轉,強忍着惡心點頭:“放心,我不會告訴他。我也不希望他自以為很好的哥們,是個不敢承認事實的可憐蟲。”

“告訴他?等你的身體曬化了,骨頭揮發了,不用你親自說明,翟星辰當然不會認出來。”

周鳴露出扭曲的笑意,恨不得跟雲谲靠近些,細細端詳他飽受折磨的臉,“真不公平,受同樣的彈傷,你的手可以好,我卻失去了一條腿——呵,也是,你們活在肮髒的地方,天生曬不得太陽,感知不到溫暖,靈魂都見不得光,卻長着一副不老不死的身體,也是可悲……對了,你不是見不得陽光嗎,我的要求很簡單,對你來說,算得上恩惠了——”

周鳴搖動了輪椅,好整以暇地讓出位置:“給你個機會,站在這裏,看看太陽吧。”

會瞎的。

雲谲的自愈能力是很強,普通傷口好的速度比常人快很多,唯獨被陽光灼燒過的,治愈的能力不會再奏效,上次他被照得皮膚腐爛,喝了蘇池航的寶血才好得快一些,灼燒的傷到現在還留下彎彎曲曲的淡白痕跡。

且不說人類站在太陽下會曬成人皮,吸血鬼一碰到陽光,就相當于被架在火爐上炙烤,直接曝曬的話,則會灰飛煙滅,什麽都不剩下。

“可以。”

出乎周鳴意料之外的是,雲谲居然義無反顧,從屋檐下走了出來,在自己指定的範圍內站定:“希望你守信。”

他的皮膚,從十七歲開始便不能接觸陽光,在黑夜裏養了十年,如今被陽光透射,更白得近乎透明,骨骼血管突顯得淋漓盡致。

陽光安靜而危險,沒有任何攻擊力地灑在頭頂,雲谲兀地睜開雙眼,視野一片白茫茫,火苗炙烤着他的眼睛,仿佛不禁燒的白紙,細看下去,要跑去煙來。他渾身籠罩在火海裏,皮膚像被烤化了,僅剩骨架和意志力在支撐着。

周鳴有些忐忑:“喂,你可以回來了!”

雲谲沒有說話,扶了一把汗濕的額頭,他什麽都聽不到,什麽都看不到,好像回到了童年流浪時,到處走街串巷的夢裏,太久太久了,他已然不記得陽光的感覺,只有刺痛、劇痛、以及無窮無盡湧現的熱,視野裏唯有漫天徹地的白色和邊緣的一圈籃。

“星辰……”

他無意識地喊出,腦海快速地跑着畫面,像裝着一臺老舊的錄像機,一幀幀地重複播放着,

——去看我比賽吧!

——不是白癡也不是笨蛋,因為哥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僅此而已。

——你咬我吧。

——雲谲,你這個該下地獄的怪物!

——你是我的玫瑰花,也是我的小王子。

以人類的身份好好活下去吧。

很快結束了,這場煎熬的火刑。

他幹涸的眼窩裏刻出兩橫血淚,那一刻,雲谲什麽都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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