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春雪過後, 天氣轉晴,太陽照拂在身上,總算有了絲溫度。頑強的小草從枯枝中, 努力鑽出嫩黃的新芽。
田間地頭, 偶爾有衣衫褴褛的農人在翻地。見到兵馬經過, 忙扛着農具就跑,躲在一旁偷偷打探。
趙寰坐在車轅前,望着眼前的荒涼, 長長嘆息。
這片肥沃的土地, 經過了太多的悲痛。人禍大于天災,不知什麽時候能緩過勁,像是雜草那般堅韌頑強, 春風吹又生。
“二十一娘。”徐梨兒在道旁勒馬等着趙寰,與她并排慢慢行走,笑容燦爛無比, 道:“前面的車馬已經入了城, 林大文幫着在清點了。”
從離開相州,徐梨兒他們的神色,從最初的悲憤痛哭, 到後來的沉默,再到喜悅。
悲憤痛苦的是, 幾十上百萬人的性命死于杜充之手。他無論如何死, 都太便宜了他。
大喜大悲之後是失落, 喜悅是燕京越來越近,他們有了城, 有了活下去的盼頭。
大車大車的糧食,手有存糧, 心裏不慌。
趙寰從地裏收回視線,道:“趕路累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徐梨兒搖搖頭,道:“我不累。”遲疑了下,問:“二十一娘,前面歇息,我與眉娘子她們用飯的時候,心裏好奇算了下。照着我們的人數,眼下有的糧食,可是遠遠不夠?”
趙寰沒有隐瞞,道:“是不足,得想盡辦法籌措糧食。你瞧啊,到處好好的地,不能再荒下去了,得有人耕種。種子,耕牛,農具。樣樣都缺。若是風調雨順,地裏莊稼仗勢還行,還得防着金人來搶,再起戰事。”
徐梨兒神色黯淡了下來,難過地到:“什麽時候才不會受戰亂之苦,天下太平。”
趙寰沉默着未做聲。
她也不知道。
局勢瞬息萬變,金人一直沒有反應,這才是她最擔心的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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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城後還沒來得歇息,林大文帶着風塵仆仆的湯福急匆匆來了。
趙寰看到湯福,忙招呼他坐下,提壺給他倒了茶,道:“辛苦了,先喝杯茶。”
湯福道過謝,顧不得吃茶,從懷裏掏出封信遞上前,憨厚地道:“二十一娘,我怕信臭,從羅襪中取出來,已經吹風散過了味。”
趙寰哈哈大笑,伸手接過信,問道:“辛府尹嫌棄你了?”
湯福愣了下,撓撓頭,不好意思道:“嫌棄了。辛府尹是君子,他沒有直說,但我肯定他嫌棄了。”
趙寰笑而不語,拆開蠟封的信看了起來,道:“将你見到辛府尹的情形說一說。”
湯福忙道:“與上次一樣,我在大相國寺......已不算大相國寺,沒了香火,上次倒塌了一半的牆,這次去的時候,全部倒塌了。地雖破,但去的人似乎不少。原本地上的灰,被打過過,腳印都掃沒了。”
信很簡單,趙寰很快就從頭看到了尾。聞言她擡眼看去,粗中有細的湯福咧嘴笑:“我當時就想,若是二十一娘在,肯定瞞不過去。辛府尹也沒想瞞,細細跟我說了,燕京被攻下之後,原本他只湊到了兩千餘抗金義士,一下漲到了近五千餘人。他們在大相國寺裏,已經商議了好幾回。”
辛贊估計怕信不安全,寫得很是粗略,只隐晦提了幾句。信末,他用了李清照的詩:“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婉轉表達了他的決心與未酬之志。
湯福的眉毛皺了起來,嘆息了聲,道:“辛府尹仔細問了我,二十一娘是如何攻進燕京城,如何得了糧草。我估摸着,辛府尹兵是有了,缺的乃是糧草兵器,只不好意思開口問二十一娘讨要。”
趙寰唔了聲,各地抗金成不了氣候,也與糧草軍饷兵馬有關。
養一匹馬,吃的糧食比人還多。趙寰每次看到馬,都是又愛又痛心。
湯福道:“辛府尹說,金人扶持的傀儡帝劉豫,野心可不小。汴京這片土地,被金人刮過一次,再被劉豫收刮,眼下春耕了,百姓大多連種子都拿不出來。那可是汴京城周圍的良田啊,以前都是貴人們的家産,如今幾乎都空着呢!”
劉豫以前是濟南知府,在金兵攻打進來時,準備棄城潛逃。守将關勝阻攔,被他殺了,向金人投了降。
金人攻占汴京之後,無力治理、扶持了第一任傀儡帝王,原大宋太宰張邦昌為皇帝。
張邦昌無心為帝,只效忠于大宋。後來,宰相李鋼建言,趙構下令将張邦昌賜死。
劉豫自小德行不修,多次被禦史彈劾。在趙佶的提拔下,一路高升。金人看中了他的膽小與忠心,立了他為第二任傀儡帝王。
金人哪會放心劉豫這種叛賊,僞齊的疆土,劃以黃河為界。恐以前杜充下令将黃河決堤,加之打仗,逃出去避禍的百姓回來,金人已在黃河一地大肆搜捕過。
好不容易活下來回到故土的大宋百姓,或被殺害,或被強行送去了被金人毀約占去的雲中,即大同府。
汴京一地的土地,就成了無人耕種的荒地。
湯福憤憤道:“劉豫那厮,他成了皇帝,将自己的家族親人都封了官,逼得百姓都沒了活路且不提,他還在到處抓捕大宋的宗室。只要有人告密,說誰是宗室,有門道的,給些銀錢也就能買個平安。若是拿不出來錢財,就被他要不砍頭,要不送給金人。他還跟着金人一起出兵攻打大宋,真真是畜生不如!”
秦桧,杜充,劉豫等等,比畜生不如的人多了去。
趙寰垂下眼簾,想到了冒出頭的嫩芽。
若是再來一場倒春寒,嫩芽就被凍死了。劉豫就是這場倒春寒,本就奄奄一息的百姓,經他之手,再難活命。
辛贊是君子,是書生。對付劉豫這般小人,除了鐵血手腕,還得比他更狠。
從相州收到的糧食,趙寰準備拿一部分出來,先無償給百姓耕種。等到秋收時,再适當收回一些。
糧食趙寰可以硬擠些出來支援辛贊,派完顏藥師以及武熊,領着他們的金兵去沖鋒。至于兵器,實在是捉襟見肘啊!
利州鐵礦後世聞名,趙寰揉了揉額頭,以如今的道路狀況,燕京離利州,着實遠了些。
趙寰讓湯福先下去歇息,留了林大文說話。她左手習慣性的擡起來,又垂了下去,改為緩慢活動着右手手指,問道:“先前我讓你去打聽的寺廟道觀,可有打聽到了?”
林大文忙答道:“以前遼國尚佛,燕京的寺廟多,道觀少一些。太上......昏德公崇信道,燕京也随之出現了好些道觀。香火最為鼎盛的乃屬華嚴寺,原本是耶律氏的皇家寺廟,被金人燒毀得七七八八。倒是天寧寺是新修,迄今還在,香火雖不如從前,比起其他寺廟,還算熱鬧。其餘如道觀規模,就不如寺廟了。小也有好處,沒什麽香火,在金人打進來時,萬幸躲了過去。”
趙寰思索了下,朝窗外看了眼,道:“等用過午飯之後,先去華嚴寺瞧瞧。”
林大文愣了下,不解趙寰為何先去華嚴寺,他倒不敢多問,從腰間解下把不長不短的刀遞給趙寰,道:“二十一娘,這是姜五郎托我交給你,說這柄刀打造得很是不錯,不比大宋的刀八色差。在以前的遼國貴族間很是有名,互相贈禮時,就贈這種寶刀。”
刀八色是大宋兵營配置八種形狀的刀具,除了手刀是短刀之外,其餘七種全是長柄刀。
大宋的刀具打造工藝,在遼宋金都算首屈一指,鐵裏面嵌有一定比例的精鋼。
可惜,使用之人,不是廢物就是奸賊。
趙寰來了興趣,抽刀出鞘,刀身上帶着雪花狀的花紋,通體泛黑,刀鋒鋒利。
林大文解釋道:“姜五郎說,花紋并不難做,這種刀身是先将刀身打磨過,再做處理,花紋就顯露了出來。只是刀本身鋒利,不會太過堅硬,一砍就斷掉,亦不會太軟,容易卷口。”
趙寰拿了習慣使用的锉刀出來,在案幾上擺好,左手提刀砍了下去。
“咚”地一聲,锉刀被砍出道缺口,刀鋒卻完好無恙。
趙寰頓時一喜,道:“你去将姜五郎喚來,我正好有些話要與他說。”
林大文忙起身出去,不多時與姜五郎一起來了。趙寰正在抓緊功夫用飯,她擦拭了下嘴,道:“不用多禮,随意些,坐吧。對了,你們用過飯沒有?”
姜五郎還是拱手作揖到底,起身後答道:“正準備用,怕耽擱了二十一娘正事,就趕緊來了,等下再用也不遲。”
趙寰笑道:“不用飯餓着肚皮可不好。你也一起。”林大文一直忙個不停,幹脆也将他一并叫上了:“他們弄到了一只羊,你們趕上了,算是有口福。”
兩人忙道了謝,局促不安坐在了趙寰對面。周男兒與許春杏去提了食盒,拿出湯餅與白切羊肉擺在幾案上。
林大文與趙寰一起用過好幾次飯,都在以前打仗或者趕路時,一起匆忙對付着吃幾口,那時候他挺從容自若。
如今坐在趙寰的寬大案幾對面,面前擺着碗碟,他提着筷子,卻覺着手變得不聽使喚。連着好幾下,夾起的湯餅都掉回了碗裏。
姜五郎低着頭,悶聲不響吃着湯餅。葷腥難得,白切羊肉更難得。他只敢小心翼翼夾了離得最近的一小塊,輕輕嚼着吞了下去。
趙寰看了他們一眼,幾口将湯餅吃了,道:“你們慢慢吃,我去走動幾步。”說完,起身離開。讓他們能好生吃飯,免得将碗都打翻了。
等趙寰走出屋之後,兩人不約而同松了口氣。姜五郎咧嘴笑,道:“林大,你常伴在二十一娘身邊做事,怎地也放不開手腳?”
林大文木着臉,慢吞吞道:“你膽子向來大得很,以前可沒少從鋪子裏偷鐵出去賣了換錢,不同樣也怕二十一娘。”
“你都知道?”姜五郎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見林大文得意笑了,旋即洩了氣,嘟囔道:“你奸詐,居然诓騙我!”
他的筷子悄無聲息伸向了林大文的碟子,飛快夾走片羊肉塞進自己的嘴裏,含糊着道:“我不是怕二十一娘,也不是不怕.....,你不懂,這是敬着,敬着!京觀啊!杜充被真的活剮了!”
林大文禮尚往來,從姜五郎面前的碟子中去夾羊肉,被他眼疾手快用手肘隔開。垂下頭,如餓狼撲食,呼啦啦将羊肉全部咬到嘴裏。
“真是,也不怕被噎死。”林大文嫌棄至極,斜乜着姜五郎,閑閑問道:“怎地,你聽到京觀,活剮,被吓到了?”
姜五郎幾吸溜幾嚼,将羊肉吞了下去。他顧不得回答林大文的話,舔着齒縫,眯縫着眼睛一臉享受,贊道:“好肉,好羊肉!比起以前汴京張五兒鋪子裏的黃羊肉,來得還要香!”
汴京城的張五兒熟食鋪子,無人不知。鋪子裏偶爾會有黃羊肉賣,饕餮們聞風而動。鋪子在天明時開門,到了半夜就有人開始候着。
“來上一碟子白切羊肉,啃上兩只炖得酥軟的羊蹄,再來一碗撒了蒜苗的羊肉湯,就着芝麻胡餅吃下肚。那滋味,就甭提了!”姜五郎一臉陶醉,神情向往。
片刻後,他捧起碗,将湯餅呼嚕嚕吃了。放下碗一抹嘴,沖着林大文悲憤地道:“我再也吃不到那般美味的飯菜,連做夢都未曾夢到過一次,一次都沒夢到!”
林大文被姜五郎噴得直往後退,伸手抵住他的肩,“你說話就說話,好生說話!不過是些羊肉罷了,值得你這般激動?哎,瞧你這話,怎地就扯到張五兒的羊肉上去了?”
“羊肉?只是羊肉?”姜五郎将胸脯拍得啪啪響,氣得眼眶都泛紅,直沖着林大文狂噴。
“那是家,自小長大的家!萬家饅頭店與孫好手饅頭店的饅頭,我閉着眼睛都能嘗出區別,那是我吃了多年的鋪子。沒了,都沒了!杜充手上沾着數百萬的人命,老林,數百萬吶!完顏氏金賊,犯下的罪孽,罄竹難書。他們何止該被活剮,堆京觀,就是死一百遍都不夠!”
“你問我怕不怕,我怕的話,那是我這裏,”他手指戳着自己的頭,再戳着自己的胸口,梗着脖子生氣地道:“被五通神占了去!我們聽到了這個消息,興奮得都在哭,說怕誰是撮鳥!”
林大文本來想笑,擡手擦拭去臉上的唾沫,擦到一半,他的神色晦暗下來,低聲道:“糊塗人還是多,并非都如我們這般以為。好些人聽到杜充死得慘,一下就忘了先前遭受的苦,經不起有心人挑撥,該怪起二十一娘手段殘忍了。”
“糊塗,呵呵,糊塗東西一并死了作數!”姜五郎混不吝一橫眉,惡狠狠道:“待我打造出鋒利的刀,将他們的長舌頭都割了!”
林大文失笑,他跟在趙寰身邊,學到了不少東西。有些人是真糊塗,有些人是裝糊塗。就怕真糊塗的人,被裝糊塗的人利用起來,攻讦趙寰。
這時趙寰走了進屋,姜五郎還要說些什麽,忙垂頭不吭聲了。她看了兩人一眼,問道:“怎麽了?”
林大文悄然戳了下姜五郎,道:“沒事。”
姜五郎也跟着悶悶道:“就與林大說了些過往。”
趙寰瞧着兩人的模樣,也沒多問。周男兒上了茶水,收走食盒,幾人一邊吃茶一邊說話。
姜五郎道:“二十一娘,你先前說的苗刀,不知圖紙可畫好了?我們從金賊處搶到的鐵,可以拿來試着打造幾把。不過,先前我給你看的镔鐵刀,這種刀很厲害,很是難得,你可喜歡?”
趙寰好奇問道:“你會打镔鐵刀?”
姜五郎汗顏地道:“镔鐵刀在于如何制鐵,我以前聽說了一些,自己沒試過。試的話,要耗費一些功夫。此刀處出自東京道尚州,從大唐時,渤海的制鐵技藝傳入契丹,利州的制鐵工匠,被耶律阿保機俘虜了到各處,其中東京道尚州的鐵匠,就師從利州。這種刀,以前遼國的工匠會打。二十一娘若是急,可以尋找遼國的工匠。遼國雖與大宋多年征戰,到底還是最恨金賊,我相信會有肯歸順二十一娘的工匠。”
趙寰沉吟了下,道:“苗刀圖紙我已經試着畫了出來,只刀具體的尺寸,我再得确認一下。關于刀方面,先做兩手準備,鐵首先得保證足夠的箭矢。有多餘的鐵,再拿來打造苗刀。至于镔鐵刀,也得再斟酌試過,究竟比起大宋的刀八色要強多少。這種刀在遼國貴人之間流轉,打造一把刀,定會花費不菲。大量打造耗費太大,得要仔細算過值不值得。至于遼國工匠......”
她看向林大文,道:“外面天氣正好,叫上十九娘她們,我們這就出發去華嚴寺拜佛。”
林大文忙起身應是,姜五郎跟着告退。
趙寰領着趙璎珞她們,一行人騎馬坐車,浩浩蕩蕩朝華嚴寺駛去。
華嚴寺主殿被金人燒得只剩下了斷垣殘桓,其他殿也破舊不堪。值錢的金佛等被一搶而空,只剩下巨大的石佛,鐘樓上的銅鐘等。因着太重不易搬動,還留在寺廟裏。
約莫四五歲左右的小沙彌清空,躲在倒塌的大門角落,探出圓溜溜的腦袋,烏溜溜的眼珠子轉動着,望着從車馬上下來的趙寰一行人。
掰着指頭,數了數人數,清空笑得牙不見眼,靈活地轉身,一溜煙朝西邊的禪院跑了去。
“師父,師父,來了,來了許多好看的女施主。走在最前面的,像金剛怒目的菩薩,可威風了。”清空喘着氣,喜滋滋地說個不停,眼都笑彎了。
盤腿坐在蒲團上的寒寂,拿着手上的經書,虛虛朝清空敲去,“蠢兒!你可知他們是誰,可別亂跑亂瞧,仔細他們抓了你去。他們可不是來上香,寺裏的菩薩都被毀掉了,哪還有上香之地?”
清空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見寒寂又要說話,嘟着嘴,怏怏不樂轉身溜了。
寒寂清秀的眉眼蹙成一團,翻身爬起來,往外走去。一路上愁眉苦臉,喋喋不休嘀咕道:“來了,又來了。就那麽點家當,女大王不易對付,我得去躲一躲。咦,清空呢?還有清空。”
清空雙手合十見了禮,抿着嘴,烏溜溜的眼眸,眼巴巴望着趙寰。
趙寰颔首還禮,笑眯眯道:“小師父,我們是來拜佛上香,你可帶我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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