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清空繃着小臉不做聲, 只他人小,心思藏不住,明顯看得出他的掙紮與猶豫。耷拉着圓溜溜的腦袋, 又飛快掀起眼皮, 偷瞄向趙寰。
“你會殺了我嗎?”清空終于嗫嚅着問道。
天真無邪的年紀, 稚嫩的聲音,令趙寰沉默了下,問道:“以前誰到寺廟裏殺人了?”
清空想了下, 答道:“金國的人殺得多, 大宋也一起幫忙攻打遼國。”
這時,在一旁的趙金鈴聽得生氣了,怒目而視還擊道:“遼國也攻打過大宋!”
清空被趙金鈴的怒氣吓到, 往後退了一步,眼珠靈活朝左右掃去。他滿臉的懊惱,似乎在尋着時機溜走。
趙寰上前摸了摸清空的光頭, 溫和地道:“你才多大呀, 以前幾國打仗的時候,那時你都還沒生出來呢。如今你已經是方外之人,不該管俗世間的事情。經書念完沒有, 可是偷偷跑了出來?你師父呢?”
清空小身子逐漸矮下去,尤其是聽到經書時, 沮喪得都快哭了, 怏怏道:“師父在禪房......”
答完, 他一下回過神,擡手捂住了嘴, 警惕地看着趙寰。
“清空。”寒寂在轉角聽了一會,終是無語嘆息, 轉身出來叫喚了聲。
清空聽到叫喚,苦得臉都皺巴巴,跟個小老翁似的,撲騰着小短腿,朝着寒寂奔了去。
寒寂将清空撥到身後,對着趙寰雙手合十施禮:“施主若是前來游玩,且請自便。若是施主前來上香拜佛,寺已毀,施主還是請到別處去。”說完,雙手合十再次施禮,牽着清空就要離開。
趙寰望着寒寂離去的背影,朗聲問道:“敢問大師如何稱呼?”
寒寂腳步微頓,答道:“貧僧乃是出家人,籍籍無名,施主無需放在眼裏。”
趙寰笑笑,繼續追問:“大師是遼國人?”
寒寂默然片刻,道:“遼國已亡。如同此寺般,貧僧不過寄蜉蝣于天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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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寰唔了聲,肯定地道:“大師是遼國人。”
寒寂終是回過頭,看了眼趙寰,旋即垂下頭,神色慈悲,望着清空道:“他是大宋人。”
清空訝異不已,一臉茫然。寒寂輕撫着他的頭,道:“不知為師還能護着你多久,你早些知曉也好。”
趙寰不置可否,道:“既然大師在,寺就在。不知大師平時在何處禮佛,勞煩大師帶路。”
寒寂身子微僵,見趙寰堅持,無奈之下,只得側身道:“施主請。”
趙寰道了謝,跟在了寒寂與清空身後,穿過被燒毀的大雄寶殿,到了地藏王菩薩殿。
地藏王殿亦破舊不堪,裏面倒灑掃得一塵不染。地藏王菩薩身上的金身被刮了去,傷痕斑駁。
石頭香爐裏,裏面點着剩了半截的香,袅袅青煙缭繞,散發出陣陣渾厚的檀香味。
趙寰深深吸了口氣,随口道:“這檀香,真不錯,好香。”
寒寂雙手合十立在一旁,垂下眼簾沒做聲。
趙寰在菩薩前半舊的蒲團上跪下,認真磕頭叩拜。趙瑚兒她們跟着上前,一一磕頭。
清空在旁邊歪着腦袋,滿含期待望着趙寰她們。見她們磕完頭,既沒上香,也沒往破了一塊的功德箱裏扔香火錢,他眨巴着眼睛,掩飾不住的失望。
趙寰對清空笑道:“菩薩胸襟開闊,知曉我們窮,不會計較我們的些許供奉。”
清空脫口而出道:“施主為何要來拜菩薩?”
趙寰認真答道:“信仰。人總要相信一些東西,不然就沒了制衡。”
清空不懂,聽得一頭霧水。寒寂依然一動不動,雙手合十,半閉着眼睛站在一旁,嘴裏念念有詞,似乎在念經。
趙寰對着趙瑚兒她們道:“雖說寺廟毀了,先前我們上山時,所見之處的風景極美。趁着外面日頭好,你們出去逛一逛吧,我還有些不懂之處,要向大師請教。”
她看向清空,微笑道:“小師父,可勞煩你,領着她們到處走一走?”
寒寂終于停下了念經,睜開眼,對清空道:“去吧,別淘氣,領着施主們去了危險之處。”
清空脆生生應了,很是小大人模樣走在前,道:“諸位女施主,跟我來吧。”
趙寰看着他們離開的背影,對寒寂道:“大師将小師父教得極好。”
寒寂道:“清空的父母在他生出沒幾月時,死于當年黃河決堤的瘟疫,他命大活了下來。貧僧憐惜他,就由着他的性子去,未曾多加管束。”
“大師慈悲。”趙寰颔首誇贊,很是随意問道:“大師可知,當年下令鑿開黃河堤岸的罪人杜充,已經被憤怒的大宋百姓千刀萬剮了?”
寒寂神色莊重,雙手合十誦了聲阿彌陀佛。
趙寰觑着寒寂的神色,點點頭,道:“原來大師已經得知,大師的消息真夠靈通。”
寒寂愣了下,與清空那般,清亮的雙眸裏,懊惱閃過。
趙寰看得想笑,怪不得寒寂一直垂着頭。估計他也知道,自己不會撒謊,七情六欲全部寫在了臉上。
有其師必有其徒,師徒倆如出一轍的純粹。
趙寰在蒲團上随意坐下來,将另一只蒲團踢到寒寂面前,道:“大師也坐吧,不用客氣。”
寒寂瞄了眼反客為主的趙寰,不情不願在蒲團上盤腿坐下,嘀咕道:“寒寂,貧僧法號寒寂,不敢稱大師。”
趙寰爽快說了聲好,“寒寂師父,請問你在華嚴寺多少年了?”
寒寂一下擡起頭,警惕地望着趙寰,道:“趙施主問這句話,所為何意?”
趙寰迎着寒寂的視線,面色從容。倒是他一下反應過來,眼裏後悔閃過。
“寒寂師父乃是至誠至信之人,出家人不打诳語。”趙寰煞有介事點着頭,再次誇贊。
寒寂緊抿着薄唇,很是倔強地不搭話。
趙寰笑起來,道:“先前我從大殿一路過來,包括地藏王菩薩殿,沒見着鐵鑄佛,以及鐵鑄人的影子。華嚴寺身為古剎,實在是不應該啊。”
寒寂臉色變了變,眨動着眼皮,仿佛又陷入了掙紮。
華嚴寺建得早,大宋以前風行鐵鑄佛與鐵鑄人。後來,遼國的寺廟受其影響,也多了許多精美地鐵鑄佛與鐵鑄人。
趙寰沒去香火鼎盛的天寧寺,因其是先前的魏王,後被推舉為天錫帝的耶律淳所修。耶律淳到遼國快滅亡時,還不惜舉其國力,不計代價全部用銅所鑄。
如今天寧寺依然完好,金人未曾損壞,趙寰肯定深知其究竟。
佛門源源不斷的香火銀子,金人也眼饞得很啊!
趙寰不緊不慢地道:“看來寒寂師父很是為難,你在考慮,究竟是為了護着這些鐵鑄佛撒謊,違了你出家人的品性。還是幹脆閉嘴不言,以自己的命護着這些鐵鑄佛。先前寒寂師父現身,就打着了以身赴死的想法,故将清空的身世托出,不外乎是為了我們看在同為大宋人的情況下,饒了他一命。”
寒寂心底的想法被戳穿,不見驚慌,反而松了口氣,挺直脊背,一下變得莊嚴而肅穆,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
趙寰凝視着寒寂,平靜地道:“先前,我曾對清空言,我不是來上香,我是為了心裏的約束與信仰。不管是寺廟還是道觀,哪怕是破土地廟,我都拜。”
寒寂清亮如雨後晴空的眼神,回望着趙寰,坦然道:“趙施主,你已知曉貧僧的心意與打算,何須再多言?”
趙寰微笑道:“因為我從不會放棄,比起求菩薩,我更願意自己先去拼一拼。”
寒寂頓了下,又閉嘴不再說話了。
趙寰也不理會寒寂的态度,細細道:“我從金人的浣衣院一路到了燕京,入目之處,看到的皆是滿目瘡痍。如今正值春耕,肥沃的土地荒廢在那裏,無人耕種。我打算給百姓一些種子,讓他們多少種一些地,等到秋收時,總能有些收成。我收取一部分,給他們留些活命的口糧。”
寒寂訝異地看向趙寰,她一本正經問道:“是不是比起只念經求佛,要更能普度衆生?”
“別說來世,往生極樂。”趙寰見寒寂欲張嘴說話,徑直打斷了他:“上蒼有好生之德,佛不舍殺生,連蝼蟻命都舍不得傷。佛還說因果報應,勸人向善。人世間也有些道理,寒寂師父不如聽一聽。比如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亦勿施于人。寒寂師父去随便尋個燕京的百姓,問他們是願意拼命活着,還是幹脆一死,求得來世不遭罪。”
寒寂臉一白,道:“趙施主好口才,貧僧辯駁不過,甘拜下風。趙施主有自己的道理,貧僧亦有自己的道理。己所欲,勿施于人。貧僧是佛門弟子,實難見到生靈塗炭,再起殺戮。阿彌陀佛。”
先前趙寰的話,被寒寂還了回來。她神色不變,眼裏漸漸浮起了笑意,道:“寒寂師父也好口才,以前應當經常與人辯經。不過寒寂師父,我還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二。”
寒寂身子動了動,防備地道:“趙施主請說。”
趙寰道:“不知寒寂師父可曾聽說,以前在汴京皇宮當差的宮女,在年老或者生了重病之後,會出宮去開聖寺,妙法廣福寺等尼姑庵養治。說來也奇怪,前去到這些地方的宮女,近□□成都很快沒了命。直到神宗時,周王的乳母岐國賢壽夫人朱夫人生了病,前去開聖寺養着,神宗令太醫随着前去替她診脈醫治。朱夫人年逾百歲,竟然能神奇痊愈回了宮,着實令人稱奇。前面那麽多的宮女,可都沒能活下來呢。朝廷也為了去世的宮女,付給了尼姑庵大筆的喪葬銀。戶部就開始琢磨,開始想辦法。後來,宮女前去尼姑庵,太醫會跟着前去診治,變成了定例。按照宮女的生死數,對太醫進行賞罰。自此以後,活下來的宮女大大增加。”
寒寂嘆息一聲,低頭開始誦經。
趙寰問道:“寒寂師父,對于謀財害命的佛門弟子,你們一般都如何處置?”
寒寂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無論是尼姑還是僧侶,皆是佛門子弟。佛門中亦有壞人,不能因着他們做了壞事,就不承認他們的身份。
趙寰的問題,環環相扣。前面他以不忍見到殺戮推脫,佛門弟子謀財害命,莫非就能置身事外?
寒寂萬萬不敢妄言,如若這般,佛門子弟的勢力,會大得令人忌憚。
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以及唐武宗與後周世宗,都曾滅過佛法,燒毀佛教典籍,慘遭鎮壓。
若是讓他們償命,那他堅持的不殺生靈,豈不成了謊話?
趙寰視線一瞬不瞬,緊盯着寒寂,道:“寒寂師父是遼國人,要護着你的國,你的菩薩。但你的菩薩,你的國,不是這般不分青紅皂白的護法。對于作惡的人,我以為,要讓他們永遠不能作惡。佛講究輪回,因果報應,讓他們去十八層地獄反省,才是他們該得的歸宿。”
寒寂肩膀一下塌了下來,再沒了先前的自在。
趙寰從頭到尾,目标明确。說話輕柔細語,言笑晏晏間,先禮後兵。禮之後,她不是要殺他,而會滅了他的佛。
寒寂雙手合十,飛快地念着經。地藏殿陰森寒冷,細汗卻從他陰郁的眉眼間滑落。
趙寰也不急,擡頭望着頭頂的屋脊,随口道:“先前我許了願,是殺退金人。讓地裏的莊稼到了秋收時,能不被金人前來搶奪走。在佛前許殺生的願,不知菩薩會不會怪罪。”
寒寂停下念經,眼眸積起了一層薄薄的怒意,生硬地道:“我都給你!以後,你莫再來了!”
趙寰朝他展顏一笑,道:“先前,清空問我,可是要殺他。我當時沒有回答他,因為我很難過。”
寒寂怔住,怒意散去,變成了悲憫與悵然。
趙寰臉上的笑淡了下去,道:“不過四五歲的稚童,無論他是遼國人,還是大宋人,都不該從小就就擔心着會被殺掉。亂世的百姓性命,比蜉蝣還不如。”
寒寂惟餘長長太息,站起身道:“趙施主,且随貧僧前來。”
趙寰起身,跟着寒寂往殿外走去。太陽照佛在身上,天高雲淡,空氣清冽得令人沉醉。
清空小小的身影,從牆角閃出來,他臉頰紅撲撲,看似很高興,不時自顧自地笑。
寒寂朝他招了招手,問道:“怎地就你一人,其他施主呢?”
清空蹦蹦跳跳朝寒寂跑來,笑嘻嘻道:“她們去趕車馬了,說是天色已晚,要趕緊裝車。師父,裝什麽車呀?”
寒寂霎時氣惱地看向趙寰,見她神色從容,悻悻轉開頭,對清空道:“快回屋去洗一洗,別着涼了。”
清空胡亂朝趙寰合手見禮,蹬蹬瞪跑開了。
趙寰望着寒寂氣鼓鼓地背影,緩緩道:“清空先前的問題,我想答一答,勞煩寒寂師父轉交給他聽。”
寒寂雖然生氣,還是很守禮地克制了,幹巴巴道:“趙施主請說。”
趙寰道:“待天下一統,皆是華夏兒女,不再分遼國,大宋。千萬萬萬如清空那般的稚童,就不用再提心吊膽,會死于他國人之手。”
寒寂腳步一頓,猛然回頭望着趙寰,神色隐隐動容。
趙寰颔首見禮,十分誠懇地道:“寒寂師父消息靈通,請問寒寂師父,可認識遼國的鑄鐵工匠?”
寒寂臉上的神色,迅速一僵,回轉頭,悶聲不響朝前沖。
來了,又來了,這個女人,實在是得寸進尺!
趙寰擡腿跟上,閑閑道:“燕京之地,多為遼國的百姓。唉,我這種子,給他們種了也就種了。就怕到了秋日,他們也吃不到嘴裏去啊!”
寒寂的腳步慢了下來,僵直的背影,漸漸舒展。
趙寰抿嘴一笑,繼續道:“寒寂師父,請問你俗家姓甚啊?”
寒寂腦子嗡地一聲,悔得幾乎都快哭了。他就不該操心清空而露面,以她的胸襟,還不至于殺了什麽都不懂的稚童。
趙寰笑出了聲,聲音輕快,問道:“寒寂師父,你幫我多召集一些燕京之地的百姓出來吧。春耕開始了,要很多人下地耕種呢。”
寒寂緊拽着僧袍,很快加緊了步伐,幾乎小跑了起來。
趙寰看着寒寂悲憤的身影,哈哈笑道:“你是跑不掉的,我還打算請你兼做天寧寺住持呢。”
敢情先前還想錯了,不但金人盯着天寧寺的香火銀,這個女人也不會放過!
要了鐵去打造兵器不說,還要鑄鐵的工匠。工匠給她,估計下一步就是鐵礦。吆喝百姓出來種地,給她準備糧食,再加上天寧寺源源不斷的銀錢。
寒寂氣得低頭往前疾奔,再也繃不住,不停念叨道:“太過分了,每句話都是陷阱,步步為營,哪有人能招架得住。欺負人,實在太欺負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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