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屋內衆人都一動不動, 望着讀信的趙寰。

趙寰垂下眼眸,看不清眼裏的神情。她向來喜新不露于色,衆人也無以得知信中的內容, 究竟是好是壞。

看完信, 趙寰擡眼, 看到他們眼巴巴的模樣,捏着信的手指微微用力。

片刻後,趙寰定了定神, 說道:“趙構與金人已經停戰, 準備議和。”

岳飛的信中,除了告訴趙寰最近的局勢,着重強調了對她們的敬意與歉意。

對于她們所受的苦, 沒能救她們,給她們幫助,他很抱歉。

是他感到愧疚, 而不是趙構。

換作別人, 趙寰興許會認為,不過一句泛泛而談罷了。

但他是岳飛岳鵬舉啊,他是真正的君子, 光風霁月。

岳飛前妻劉氏,因他離家征戰三年, 抛家棄子改嫁了。

按照宋刑律, 劉氏會遭受刑法處置。最終岳飛沒有責怪劉氏, 還給了她五百貫錢。既保證了她生活無憂,又從側面給了她支持。

以小細節見人品, 別說在大宋,就是後世的男人, 都遠遠比不上他的胸襟。

可是,他是趙構的岳宣撫。他有他的忠義。

從一句歉疚,趙寰知道了他的為難。他雖未在信中寫明,但他原本要前去馳援宜興,半途而回轉,肯定盡全力做了争取。

趙瑚兒尖聲叫了起來:“什麽?!議和?”

姜醉眉随即拍案而起,憤怒地道:“我們拼死拼活抗金,趙構那個軟蛋混賬,卻貪生怕死求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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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秉懿看了她一眼,愁眉苦臉沒有做聲。

鄭氏嘆了口氣,問道:“二十一娘,為何在眼前的節骨眼上,九郎會答應與金人議和?”

趙寰平靜地道:“因為他怕,怕他的皇位不穩。”

衆人一愣,邢秉懿怔怔道:“金人翻臉無情,以前聯手攻打遼國時,許諾将幽雲十六州歸還大宋。他們還了幾個州,轉頭就失約,再次奪了回去。豺狼虎豹,豈能與之為伍?”

趙寰思考着岳飛信裏的未盡之意,道:“趙構已經做了決定,我們暫不要浪費力氣去罵他,先想想我們将要面臨的局面。”

衆人臉色都變了,姜醉眉吶吶道:“二十一娘,金人可是要集中兵力前來攻打燕京?”

“是。”趙寰沒有隐瞞,坦白道:“金人連汴京之地都沒能力治理,何況是南方。按照金人的打算,他們先将趙構打得無還手之力,搶奪一翻,彼此隔河而制。金人在北地,沒了對手。有汴京一地的良田,加上燕京本是遼國舊都,有長城為護,他們能從冰天雪地的大都,往中原深處遷徙。經過修養,再慢慢吞并南方。”

趙寰嘴角上揚,淡淡譏諷道:“完顏宗弼非常聰明,他從趙構當了皇帝之後的一舉一動,哪能看不出他的想法。金人現在摸不清我們的深淺,怕趙構與我們聯手,他們會吃大虧。趙構與金人議和,一來能得到喘息,二是我們已經成了趙構的新威脅,他盼着我們與金人打仗,好坐收漁人之利。無論誰輸贏,對他來說都只有好,沒有壞。”

金人要贏,肯定要付出代價。趙寰要贏,同樣會被削弱兵力。

趙寰垂下眼眸,使不上力的右手壓住信紙,左手一點點撫平。

岳飛最後寫:“惟盼能有兩軍相會,歸家時。”

趙寰頓了下,冷靜道出最殘忍的事實:“最好的是,我們能與金人兩敗俱傷。”

她清亮的雙眸,掃過悲憤不平的衆人,緩緩笑起來,道:“我們不要怕,以前我說,我們要回家。其實,家早已沒了。”

汴京城已毀,朝廷不仁,抛棄了他們一次,還再盼着他們死。

趙寰一字一頓,堅定地道:“沒關系,我們就處處為家。燕京本就是大宋的土地,我們要在這裏落地生根,這裏以後就是我們的家,怎能讓他們再一次摧毀!”

徐梨兒大聲道:“跟金賊拼了!”

姜醉眉不客氣喊道:“等收拾完金賊,再去收拾趙構那缺德的狗賊!”

衆人都激動起來,氣勢高漲。

趙寰看向一旁始終沒做聲的何良,颔首道:“多謝你,還有你的友人。他們耽誤了買賣,前去幫着送信,我絕不會虧待他們。以後燕京城的買賣,就有勞他們了。”

若是燕京能守住,有了趙寰的這層關系,以後他們從各處販來的貨物,到了燕京不說免收賦稅,至少不用拿錢買道。光是省下的這筆銀錢,他們就能賺得盆滿缽滿。

比起趙寰給他們盤纏以及謝銀,彼此人情兩清,要豐厚數百倍。

何良笑容滿面,忙擺着手,難得謙虛地道:“二十一娘,這是我應當做的事情。前面你說的床弩,我也在抓緊功夫做,先前正在趕工呢。既然信送到了,我就先回去,你忙,你忙。”

趙寰對周男兒道:“你去跟韓娘子交待一聲,讓她看着些,不要怠慢了這群義士,讓他們吃好睡好。”

何良沉吟了下,主動道:“二十一娘可要回信?他們回到南邊時,能将信帶給岳将軍,也不麻煩,正好順路。”

趙寰道:“我這邊是要給岳将軍回信,只是,一次次勞煩他們,我也過意不去。這樣吧,我們這邊差兩人同去,跟在他們身邊學一學,等跑熟悉了道,以後就不用勞煩他們來回跑了。”

何良楞住,趙寰見狀,哪能不知他的想法,解釋道:“他們一次次來回,定會引起他人的警覺,恐有危險。再加上岳将軍清廉,生性簡樸,卻經常與商人往來打交道,朝廷那幫官員,擅長平地生是非,就不要給岳将軍招來彈劾了。”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趙寰不但給了友人豐厚的回報,還考慮到他們的安危。哪怕是遠方的岳飛,她也處處為其着想,

何良深深羞愧,趙寰的胸襟,他永遠都比不上。深深長揖到底,鄭重道:“我這就回去,哪怕是不眠不休,亦要做出床弩,讓金賊有來無回!”

衆人望着何良幾乎跑着離開的身影,豪情更甚。紛紛起誓,就是死,也要與金人一戰到底。

趙寰長長舒了口氣,心中酸澀又溫暖,她的努力,沒有白費。

其實,他們還有個選擇,與金人議和,聯手再次攻入南邊,徹底滅了趙構,劃南邊而制。

如果他們有人提出來,趙寰的計劃,不但得不到施展,人心就亂了。

趙寰很快調整了思路,道:“金兵最早,也得十日左右才能到達燕京。先馳援開封,與辛府尹聯手,滅了劉豫,在白溝河布兵!”

再次聽到白溝河,林大文他們不約而同想到了上次與完顏藥師那一戰,悲哀在屋內蔓延。

不知白溝河染紅的河水,可有重回清澈。長眠在此的大宋兵丁,他們墳前的草,下了一場春雪,可有重新冒出新芽。

趙寰斂下眼眸,與他們一樣,照樣不好受。只是,她沒有太多功夫去緬懷,必須冷靜,振作精神,勇往直前。

“湯福明日一早出發,快馬加鞭前去開封尋辛府尹,讓他做好準備。林大文與眉娘子,你們兩人,加上完顏藥師與武熊一起,帶着糧草箭矢,三千兵馬前去開封。”

姜醉眉馬上道:“劉豫的兵馬少,只一千人,都保管打得他屁滾尿流!”

趙寰道:“不用,這次我們要用大兵壓過去,速戰速決,減少損傷。”

姜醉眉一聽,馬上應了下來,摩拳擦掌道:“二十一娘,那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趙璎珞緊跟着道:“我也去!我藥上戰場殺敵!”

趙寰看了殺氣騰騰的她一眼,道:“十九娘,你留在燕京,按照先前的安排行事。”

邢秉懿遲疑了下,問道:“那二十一娘,地可還要種?”

趙寰道:“先丈量土地,重立戶帖。在離燕京遠一些,比如順州一帶先耕種,順州土地肥沃,從隋唐時期起就是糧倉,一定不能荒廢了。我們兩手準備,做好長遠打算。”

林大文想着要領兵前去開封,道:“我這就領着人,先去天寧寺。”

趙璎珞立刻眼睛一亮,跟着站起了身,倔強地望着趙寰,道:“二十一娘,我也去。不能前去打仗,我就要多替他們做些事!”

趙寰望着殺意凜冽的趙璎珞,心裏暗自嘆息一聲,道:“好,你去吧。記住了,不能亂殺無辜。打仗的時候殺敵,與平時殺人,裏面的差別大了去。”

趙璎珞随意應了聲,就去催促林大文了。趙寰看了她眼,到底沒有做聲,與鄭氏徐梨兒她們商議了一會,各自散去。

林大文與趙璎珞兩人,不過一個半時辰左右就回來了。聽聞趙寰還未歇息,趕緊前來回話。

趙寰招呼兩人坐,起身走到架子邊,用涼水洗了洗,讓自己混沌不清的腦子,稍微清醒了幾分。

林大文見着趙寰眼底明顯的青色,默然片刻,将布袋放在案幾上,道:“二十一娘,我們進去寺廟很是順利,三五下就解決掉了幾個攔着的和尚。這是賬本以及印章,帶回來的銀錢珠寶等,已全部封存好,交給了韓娘子看管,明早再清點入賬。天寧寺的方丈圓明乃是金人,俗家姓裴滿氏。金人攻進燕京之後,天寧寺原先的方丈被殺了,他方剃度了做方丈。寺廟裏面.....”

趙璎珞見他神色尴尬,含糊其辭,冷笑一聲,淬了口罵道:“有甚不好意思說,金賊剃了頭發扮作出家人斂財,此乃一恥。我們去的時候,金賊吃得醉醺醺,正在禪房裏摟着光溜溜的女人呼呼大睡。他們毀寺廟,玷污佛門淨地,做了那麽多惡,也沒見遭到報應。敢情這世上,還是這刀來得好,一刀下去,斬出公道!”

趙寰扶額,無奈問道:“你将他們都殺了?”

趙璎珞恨恨道:“那方丈殺了,那女子趕了出去。聽她自己求饒,說本是遼國貴人的妾,被金人強搶了去。遼國人也壞得很,都不是什麽好貨!”

趙寰聽趙璎珞沒都殺了,勉強松了口氣,見時辰不早,道:“你們辛苦了,手上的事情都暫且放一放,先回去歇息要緊。”

林大文見趙寰伸手去解布袋,猶豫了下,勸道;“二十一娘,你也早些歇着吧,別累壞了身子。”

趙寰說了聲好,見趙璎珞抱着刀,上下打量着她,笑着道:“十九娘,我真沒事,你快些回去吧。你不在,我也能處理得快一些。”

趙璎珞這才離開,林大文頓了下,也只得先走了。

夜空漆黑,稀疏的星星閃爍。四周陷入了萬籁俱寂,惟有大殿的燈火,一直到天亮方熄滅。

趙寰靠在圈椅上眯了一會,便起身洗漱。拿了天寧寺印章,對周男兒道:“你去華嚴寺跑一趟,将印章交給寒寂師父。若是他問你,你就說是只管前來送印章,其他的都不清楚。”

周男兒接過印章出了門,趙寰用了幾口飯,找來完顏藥師與武熊交待了幾句。随後前去校場,點了兵馬糧草兵器,看着他們與姜醉眉林大文一起,奔赴開封。

沒多時,周男兒就回來了。趙寰見她神色忿忿,忙問道:“怎麽了,可是出了什麽事情?”

周男兒噼裏啪啦道:“二十一娘放心,都辦妥當了,寒寂師父接了印章。只寒寂師父要求太多,他說一定要讓我給二十一娘帶句話,天寧寺廟大,他恐自己鎮不住。想要請二十一娘出面,前去天寧寺幫着他些。我當時就生氣了,二十一娘忙得整夜都沒得歇息,哪有功夫去幫他狐假虎威。只我記着二十一娘的吩咐,只說了一句你整夜沒得歇息,就忍了沒再多說。”

許春信與周男兒都是韓皎選了出來,在趙寰身邊伺候。兩人忠心耿耿,做事手腳麻利,勤勞。趙寰有了她們的幫忙,着實輕松不少。

以兩人以前在汴京皇宮當宮女學到的經驗,對付一般的人,綽綽有餘。

只是對方是寒寂,以他的聰明,窺一斑而知全貌,一個字都不能多說。

趙寰見許春信在門外,将她一并叫了進來,簡單說了周男兒前去華嚴寺的事情,耐心教她們道:“以後見着了寒寂,不僅是他,其他人都如此。記得了,說多錯多。”

周男兒吓得腿一軟曲了下去,白着臉道:“二十一娘,都是我的錯,是我多了嘴,不該多說。我這就去問韓娘子領罰。”

許春信神色緊張,連聲保證道:“以後我定會管着自己的嘴,只當自己是啞巴。”

趙寰叫了周男兒起身,嚴肅地道:“念你此次是初犯,就不罰你了。但你們定要記得,你們在我身邊做事,知曉得遠比其他人都多。嘴要嚴是其一,還莫要自作主張。”

周男兒松了口氣,趕緊道了謝,慎重起誓,與許春信兩人一起退了出去。

不一會,周男兒耷拉着腦袋進了屋,嗫嚅着道:“二十一娘,寒寂師父來找你。他已在門房處候着,你可要見他?”

趙寰擡眉,心道來得比她預計的還要快,道:“讓他進來吧。”

周男兒見趙寰沒有追究,趕緊出去,領着寒寂與清空進了屋。

師徒倆一起合十見禮,趙寰颔首還禮,笑道:“寒寂師父故地重游,不知有何感悟?”

寒寂只當沒聽見,撫着清空的腦袋,溫聲說道:“趙施主将天寧寺的印章交給貧僧,貧僧惶恐,特意前來謝恩,順道帶清空見見世面。”

趙寰詫異地咦了聲,道:“清空是出家人,當潛心念經向佛,哪需見什麽世面。不過既然來了,周男兒,你帶着清空去與三十三娘她們玩耍。”

清空本來聽到念經,嘟着嘴不滿。聽到能出去玩,立刻又偷抿着嘴,眉開眼笑了。

趙寰看着清空的稚氣童真,再看寒寂的無奈,一本正經道:“寒寂師父,你該與清空多學着些,還是心思純粹些好。”

寒寂掀起眼皮,偷瞄了眼趙寰,見她看來,立刻垂下頭,避開了她的目光。

趙寰請寒寂坐下,旋即一連聲道:“你如何還不去天寧寺,那邊的事情多着呢。還有,先前我讓你找的鐵匠,種地的百姓,可都安排好了?”

寒寂還沒坐穩,就被追問了一堆差使。他吸了口氣,剛要開口,趙寰就擡起手揮了揮,不耐煩地道:“既然事情多,你卻一件都沒辦好,快回去忙吧,別在這裏耽擱了。清空你別管,讓他留下來玩。等他玩夠了,你将天寧寺事務,加上差使都辦妥當了,我将他送回到你身邊。”

寒寂幾乎沒跳起來,忍怒道:“你要扣住清空?”

趙寰緩緩笑了,道:“是你将清空送到我身邊,反倒指責我要扣住他,真是倒打一耙。”

寒寂定定盯着趙寰,終于慢慢坐了回去,轉眼四望,惆悵道:“這間大殿,不比以前肅穆堂皇,多了些人氣。”

趙寰随着寒寂的眼神望去,點頭附和道:“那是因為裏面住進來的,是真正的人。”

寒寂愣住,失笑道:“倒也是。”

趙寰笑,輕快地道:“不裝了?蕭公子,你什麽時候做的和尚?還是你與那圓性一樣,剃了光頭就成了大師?”

寒寂臉一沉,生氣地道:“你休得胡說,貧僧自小到寺廟裏帶發修行,在十歲時就正式剃度出家了。”

“哦,原來如此,倒是我失敬了。”趙寰順口道了歉,問道:“你出自蕭家何枝,遼國滅亡之後,蕭氏的族人呢?”

寒寂眼神一暗,道:“貧僧出自德祖宣簡皇後蕭氏的嫡枝,其他幾系,要不死得七七八八,要不就消失了,不知流落到了何方。”

德祖宣簡皇後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生母,遼國開國皇太後。

耶律阿保機的妻子淳欽皇後述律平是回鹘人,其生母前後嫁過兩次,兩任夫君家族,都被耶律阿保機并入了蕭氏一族。

後來再加上太宗的妻子靖安皇後蕭溫,遼國的蕭氏皇後越多,派系就越多。

蕭氏的權勢太大,惹得遼國皇帝忌憚,不斷打壓與提拔。蕭氏各系跟着起起落落,裏面的關系鬥争,很是複雜。

不管遼國皇帝再打壓蕭氏,他們的皇後以及後妃,永遠都姓蕭。遼國可以稱得上是,蕭氏與耶律氏共制天下。

趙寰閑閑問道:“遼國沒了,你可是想要複國?”

寒寂猛地擡眼看向趙寰,卻見她眉眼一冷,突然變了臉。

趙寰厲聲道:“想要借我的勢力,讓你做事卻挑三揀四。走走走,少來我這裏打聽試探,快回去按照我的吩咐做事。”

寒寂氣得眼前一黑,真想掉頭就走。

從他進門,一句話都沒探到不說,不僅交代了身世,折了個徒弟進去,還被訓了一通!

不過,趙寰狡猾多變,但她從不做無用的變化。

寒寂眼神沉沉,不動聲色打量着趙寰。他能斷定,肯定是出大事了。

不過,她究竟打着什麽注意,準備如何算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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