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寒寂總覺着不對勁, 皺眉起身離開。走了幾步,他一個急旋身回屋,大走走到案幾前, 微微俯身, 問道:“可是金兵要打回來了?”

雖是疑問, 寒寂的話卻帶着肯定的意味。趙寰掀起眼皮掃了他一眼,嘲諷地道:“寒寂師父,出家人可不打诳語。以你的本事, 莫非不知道有兵馬離開燕京。他們去了何處, 你心中該大致有了底,何必明知故問。”

寒寂眉頭擰得更緊了些,道:“貧僧只知曉了你派了兵出城, 真不知你将兵馬派到了何處。但貧僧猜測,應當不是與金兵打仗,否則, 你不會尚且留在燕京。你的這點兵馬, 完顏鹘懶都打不過,再加上完顏宗弼......”

他的話語一頓,神色凝重了幾分, 急促問道:“可是完顏鹘懶與完顏宗弼他們聯手,要将你剿滅?金兵在南邊, 要盡快抽身回援......他們與趙構聯手議和了?”

真是聰明, 一葉知秋。趙寰沒有承認, 也沒有否認,平靜地問道:“你呢?可準備着□□中取粟?”

寒寂垂下眼眸, 片刻後,淡淡地道:“貧僧乃是出家人, 大遼已滅,天下的紛争與貧僧何關?”

趙寰将手上的賬本,啪一下扔在案幾上。寒寂眉心一跳,擡頭朝她看去。

趙寰神色淩厲,沉聲怒斥道:“你這個和尚,真是太過虛僞!嘴裏念着天下蒼生,實則是冷漠而野心勃勃。你是哪門子的貧僧,先裝模作樣來找我,将清空送到我手上,試圖表達你的誠意。但你清楚得很,我不會拿清空如何,你這如意算盤打得,可真是夠響。”

寒寂臉色一下難看起來,冷冷道:“勸趙施主莫要血口噴人......”

趙寰拔高聲音,一下打斷了他:“我血口噴人?你真念着天下蒼生,就該将你手上的兵馬糧草,你藏着的糧食錢財,都統統拿出來!”

除了趙寰之外,此生寒寂還從未遇到如此霸道之人,這般不客氣對他。

寒寂快被趙寰的土匪行徑氣暈了,怒道:“真真是不講理,竟然想要動手搶了......”

話說到一半,寒寂就後悔得想咬斷舌頭。他總算知道,趙寰打着什麽主意了。

他被她的真真假假,反複無常弄得暈頭轉向,一時失去了防備,被她詐了出來。

這個女人,真是比狐貍還要狡猾。他早就提醒自己,不要給她诓騙了去,誰知還是着了道。

趙寰笑吟吟指着圈椅,溫柔地道:“寒寂師父,請坐。”她提壺倒了清茶遞上前,道:“我一直喝這個,你嘗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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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寂望着茶碗裏暗黃清澈的茶水,重重地坐了下去,冷硬地道:“貧僧沒有!”

趙寰哦了聲,不緊不慢道:“寒寂師父,眼見開春了,你對荒廢的土地視而不見,完全不擔心糧食。一則是你從我進了燕京時起,就知道遲早會有一場大戰,怕毀壞了莊稼。二則是因為你有存糧。作為曾經的大遼蕭氏一族,爛船還有三斤釘呢。你給我那些鐵鑄佛,其實早就是你算計好了,一直在等着我上門。完顏宗弼離得遠不清楚,但你從我們進城時就看得明明白白,我真正的兵力。”

寒寂身子動了動,伸手去拿茶碗,淺嘗了口。茶水寡淡無味,入口略苦,他再嘗了口,依然苦。放下茶碗,沉默不語。

趙寰一動不動望着寒寂,見他不吃茶,重新倒了碗清水遞上去。

寒寂擡起眼眸,目光落在趙寰晃動的右手上,微微一頓,傾身接過了茶碗。

趙寰端起茶碗吃了口,繼續道:“我們這群人,說起來是兵丁,其實就是一群手無寸鐵,拿着亂七八遭鐵錐就敢殺金賊的普通尋常人,離真正的兵還差得遠矣。一旦對上完顏宗弼他們,不過幾個回合就得敗。如此的結果,對金賊來說,基本上沒甚損傷,你肯定不願意見到這樣的場面。對你來說,我們最好是兩敗俱傷。”

大宋趙構盼着她與金人兩敗俱傷,大遼寒寂也盼着她與金人兩敗俱傷。

真真是群狼環伺啊!

既然被趙寰看穿,寒寂也沒再打算隐藏,倚靠在圈椅裏,臉上難得浮起了一絲笑意。

這一笑,他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慵懶而惬意,多了幾分貴公子的風流,道:“既然趙施主料事如神,卻合盤對我托出,又是打的何主意?”

趙寰依舊神色肅然,緊緊盯着寒寂,一字一頓道:“你知曉我打的什麽主意,我總不至于要請你當我的國師!”

寒寂眼眸一睜,似笑非笑地道:“真是好大的口氣!”

“對,就這麽大的口氣。”趙寰連眼皮都未擡,道:“因我覺着你是聰明人,看得透眼前的局勢,故而與你商議,而不是直接動手。不妨告訴你,我派出去的兵馬,是去了開封,與開封府尹辛贊一起,殺了劉豫,布兵白溝河。”

趙寰與完顏藥師的白溝河一戰,寒寂自是知曉。曾經的敵人完顏藥師,如今成了趙寰的馬前卒。被她指揮着如瘋狗一般,到處殺曾經的金人主子。

不過,辛贊能與趙寰聯手,令寒寂頗為意外。眉心微蹙,思索着趙寰何時與他搭上了線,如此信任他。

趙寰道:“天下抗金義士不知幾何,被亡了國的遼國人,我可沒怎麽見到他們抗金的身影。你們的耶律大石以前還尚有些血性,能與金人幹仗。他如今逃亡了西邊,已經自立為王,此一時彼一時,他已經是帝王了,不願再回來吧?”

寒寂給耶律大石去了信,他除了敷衍幾句,就是讓他帶着兵馬,前去與之會和,許諾他榮華富貴,權勢。

被趙寰一一指出,寒寂神色微變,定了定神,沉默着不搭話。

趙寰也不在意,提壺給自己倒了茶,再給寒寂加了清水,閑閑道:“你手上的兵馬糧食,我還不大放在眼裏,遠沒有辛府尹手上的義軍重要。因為,他們敢與金人拼命,有骨氣。不然,我就先對你動手了。”

寒寂再也坐不住了,冷哼了聲,道:“你休得說大話,貧僧豈能輕信你的花言巧語。”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是誰阻擋不了,是因為你們這些貴人。”趙寰神色嘲諷,上下打量着寒寂,指了指他身上的粗麻僧袍。

“這一路我走來,看到許多百姓,連粗麻都沒得穿。你要複國,你可問過你的百姓子民,他們想要過如何的日子。他們可在意誰是他們的君主。他們要的,乃是太平盛世,能吃飽穿暖,能有尊嚴,安穩活着!無論是耶律氏,亦或是蕭氏,張口閉口皆是天下,權勢。”

趙寰惋惜搖頭,長嘆一聲道:“你們只要肯稍微低下高貴的頭顱,俯瞰一下如蝼蟻般的衆生,就該深深知曉,你們有多麽可笑,真是枉為人!”

寒寂被趙寰罵得臉色一白,喘息急促起來,反駁道:“那你呢,你們趙氏,何嘗不是如此!”

趙寰揚起下巴,傲然道:“此趙氏非彼趙氏也,我要的,一直是天下一統,百姓不再受戰亂之苦。哦,我忘記告訴你,燕京所有的土地,我準備重新丈量,百姓重立戶帖。以後他們皆是大宋的子民,分給他們耕種的土地,子子孫孫都屬于他們,只不許買賣。”

寒寂霎時坐直了身,緊緊抓住了圈椅扶手。

雖說地不真正屬于百姓,無法變賣。但實際上來說,與實際擁有無異。百姓亦不會擔心被權貴們占了去,不擔心沒地耕種。莊稼人只要有地,勤快,就不愁會被餓死。

真正吃虧的,是擁有大片土地的權貴富紳們。他們只要敢冒出頭,就中了趙寰的下懷,給她增添糧草罷了。

在燕京的百姓,卻會感激涕零,無需他出手,他們會自發站出來,争搶者去占地。

此舉一出,趙寰将民心盡收囊中。民心在太平盛世時,并不太過重要。

在戰亂時,就顯得尤為珍貴。一呼百應,手握千軍萬馬都會忌憚。

寒寂惆悵不已。

時也運也,只怕,大遼真氣數已盡了。

趙寰觑着寒寂的神色,虛虛實實道:“我既然敢一路殺到燕京,早就預料到會與完顏宗弼一戰,若真如你見到那般弱小,早就直接逃回南邊了。我能有辛府尹響應,就會有岳宣撫,韓少保等人響應。言盡于此,一切皆看你的決定。我們之間,不是聯手,也不提歸順,只有融合。不分遼宋,以後都是華夏子孫。”

寒寂掙紮着,擡眼看去。迎上趙寰凜冽的目光,頹然閉上了雙眼。

若是成了大遼與大宋,他們之間的虛假平和,就完全不見了蹤影。

大遼與大宋,曾經是征戰多年的生死仇敵。

“趙施主說得極是,貧僧不過是出家人,一切都乃癡心妄想罷了。“寒寂雙手合十,晦澀道:“趙施主,貧僧惟願見着大遼的百姓,能安好活着,一切都有托于你了。”

詐寒寂實屬不易,他遲早得看出來,只盼那時候,與完顏宗弼已經打完了仗,他就是後悔也沒用了。

趙寰暗自舒了口氣,眉眼緩和不少,颔首客氣地道:“寒寂大師慈悲,能放下心中執念與仇恨,是我不如大師也。大師放心,我先前說過,只要我有口飯吃,就不會忘了所有的百姓,定當信守承諾。”

寒寂心裏空蕩蕩的,失落地起身告辭,道:“貧僧這就領着清空回去。”

趙寰溫聲道:“清空留在這裏吧,寺廟日子清苦,畢竟他還小,讓他好生玩一玩。”

寒寂似乎感到不對勁,對着趙寰難得真誠的模樣,他又抛開了念頭。懷疑自己思慮過度,一時有點糊塗了。

趙寰禮數周到,将寒寂送到了大殿外,剛準備回屋,徐梨兒與趙璎珞一并騎馬回來了。

兩人跳下馬,将缰繩扔給迎上前的馬夫,互相不理不睬,扭頭氣呼呼往前沖。

“這是怎麽了?”趙寰站在廊檐下,笑着問道。

徐梨兒看了趙璎珞一眼,強忍着氣,先說了她們前去寺廟的事情:“二十一娘,我們去了三家寺廟,裏面窮,只尋到了七八樣鐵器,已經差人送到了姜五郎處。”

金人先前已經洗劫過,趙寰心裏早就有數,聽後也并未失望。

趙璎珞将脖子轉到一邊,僵着臉不做聲。

徐梨兒見狀,也哼了聲,腳步一轉,拿背對着了她,繼續道:“我們按着你的吩咐,說了以後廟裏香火銀的事情。前面的兩家寺廟方丈都老實,全部都應了。只那間廣慈寺的方丈很是狡猾,賊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人。他一個勁幹嚎哭窮,說廟裏和尚沒了活路。十九娘聽他哭了幾句,唰一下拔出刀。”

趙璎珞聽到徐梨二提起她,頓時挺直腰板,板着臉,倔強地昂起頭。

徐梨兒斜睨着她,氣鼓鼓道:“那方丈以為十九娘在吓唬他,蠢得不知躲,一下被十九娘砍了下去。我當時一見十九娘拔刀,心裏一咯噔,趕緊拉了她一把,那方丈只被砍傷了手臂。十九娘倒埋怨我來,說我不該攔着,留着那方丈的命。”

趙璎珞搶白道:“禿驢本就該死,我為何不能殺了他!”

趙寰看着趙璎珞,她整個人如繃直了的弓弦,輕輕一碰,估計就會斷掉。

從浣衣院,王寨,五國城出來的小娘子們,心裏多多少少都帶着傷。也許要一生來愈合,也許有些人等不到一生,很快就倒了下去。

趙寰心中說不出的難過,先讓徐梨兒回去歇息。她望了眼天色,上前挽住趙璎珞的手臂,輕聲細語道:“十九娘,走,我們去天寧寺拜菩薩,嘗嘗他們的齋飯。”

趙璎珞嘟囔了聲,随着趙寰上了馬車,朝天寧寺而去。

寒寂騎着老驢,一路沉思着回華嚴寺。老驢不時停下來,去吃路邊的枯草。

望着老驢背上空了的墊子,寒寂恍惚回過神,清明留在了趙寰處。

賠了夫人又折兵,寒寂腦子裏,驀地冒出這個想法。拉着缰繩的手一僵,腦子轉得飛快,細細回味着第一次見到趙寰時的情形。

英氣的眉眼,舉止大方,氣度如春日晴空般遼闊。那雙眼睛尤其明亮,不由自主會被吸引住,然後掉了進去。

寒寂咬牙,這個騙子!

他扯了下缰繩,将老驢拉回來,呵斥道:“快走!”

老驢噠噠噠跑了幾步,寒寂又頹然嘆了口氣:“天意難違,民心所向啊!”

寒寂打着老驢,掉頭往天寧寺騎去。

到了廟裏,知客僧廣然趕緊跑來,雙手合十見禮:“大師來了,都已安排妥當,等着你下令即可收拾幹淨。”

寒寂沉吟了下,無力擺擺手,道:“去吧。”

廣然恭敬應是退下,沒一會就回來了,低聲道:“大師,趙施主來了。”

寒寂一愣,止不住來了氣。趙寰也太心急,片刻都等不了,他前腳離開,後腳就追上來讨債。

他又不欠她的!寒寂沉着臉迎出去,雙手合十,暗自諷刺道:“趙施主這般急着趕來,可是擔心貧僧看出了端倪?”

趙寰只當沒聽見,颔首還禮,客氣地道:“我與十九娘來拜菩薩,順便在廟裏用齋飯,勞煩寒寂方丈安排下。喏,”她左手伸向寒寂:“這是香火銀。”

寒寂看了看趙寰,她淺笑着,真誠且和氣,不由自主伸手去接。

趙寰張開了手指,寒寂手心微涼,待定睛一瞧,幾乎沒轉身就走。

手掌心,赫然躺着趙寰施舍的一個大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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