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這個大錢, 是我在牆腳撿到的。庫房裏有些金銀財寶,但我一個都沒碰過。”趙寰盯着寒寂,極為認真解釋, 問道:“方丈可知道, 為何十九娘沒有給你香火銀?”
寒寂目光不經意掠過趙寰, 她真正荊釵布裙,烏發用一根木棍随意挽在腦後,半舊的灰色粗布衣衫, 不施脂粉。雪白的耳垂上, 空空如也,連只銀耳釘都未曾佩戴。
落落大方站在那裏,随意且自在, 好似秋日萬裏無雲的晴空,悠遠沉靜。
趙璎珞與趙寰五官有四五分相似,神态卻判若兩人。她手上緊握着刀, 一言不發站在旁邊。雙腳不斷挪來挪去, 整個人散發出濃濃的不耐煩,戾氣與殺意凜冽,憤怒到絕望。
寒寂心下了然, 暗自輕嘆口氣,收回視線, 忍不住好奇問道:“為何十九娘沒給香火銀?”
趙寰一本正經答道:“因為十九娘沒有見到大錢。”
趙璎珞終于噗呲笑了聲, 這一笑, 令她看上去柔和了不少。
寒寂臉抽搐了下,他就不該多嘴問一句。後悔歸後悔, 嘴角卻不由自主上揚,故作鎮定道:“趙施主說笑了, 佛門淨地,衆生平等,豈能以香火銀論。”
趙寰攜着趙璎珞往前走,淡淡道:“天寧寺有勞方丈了。”
這是在點他,天寧寺的香火錢,需要交給她籌措糧草。寒寂頓了下,強咽下氣,認命吩咐廣然去備素齋,跟在兩人身後進了大殿。
趙寰與趙璎珞在蒲團上跪下,無比恭敬地磕頭。寒寂點了香燭遞上前,兩人伸手接過插在香爐中,再次雙手合十跪拜。
“在菩薩面前,許了殺金人的願望。”寒寂突然想起了趙寰在華嚴寺的話,瞄了眼一臉虔誠的她。
她可是又在許相同的願望?
寒寂仰起頭,望着永遠慈悲的菩薩,剎那迷茫。
菩薩能否,真正看到世間的苦難?
趙璎珞靜靜站在那裏,盯着香爐裏袅袅升騰的青煙,眼神發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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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寰心似被針紮了下,鼻子酸澀,沖得她眼眶都發熱。穩了穩情緒,上前輕輕挽着趙璎珞的胳膊,道:“十九娘,我想去後面地藏殿,給自己點一盞長明燈。”
長明燈是點給往生者,寒寂與趙璎珞都詫異看向了她。
趙寰微微一笑,道:“昨日種種,譬如朝露,讓其消散在過去吧。”
寒寂眼神一黯,他們雖活着,卻是無根的飄零浮萍。他國破家亡,她們的家國風雨飄搖,被曾經的親人抛棄。
他們都同病相憐,一部分死了,一部分還活着。
寒寂轉身,大步前去安排。趙璎珞愣愣随着趙寰往地藏王菩薩殿走去。
到了殿前,趙璎珞緩緩停下了腳步,擡頭看向寶相莊嚴,肅穆幽暗的大殿。
趙寰沒有多勸,靜靜站在她身旁等着。
半晌後,趙璎珞低聲問道:“二十一娘,你怕不怕死?”
趙寰不假思索答道:“當然怕,無時無刻不怕。但有時候,我壓根顧不上怕。其實呢,我最怕的是,好多事情沒來得及做,錯過了太多,最後遺憾終身。比起遺憾的活着,我還是想要盡力不留後悔。”
趙璎珞腦子亂亂的,她沒有那麽多情緒,只有恨,無止盡地恨。
從進入汴京城外的金兵營帳起,被完顏氏侮辱,在他們身下掙紮時起,她就開始恨。
恨了太多人,恨完顏氏,恨驸馬向子扆,恨趙佶趙構趙恒,恨自己。恨意太濃,她只想殺人。
惟有那樣,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也許是因着恨,撐着她活到今日。其他只有怕的姊妹親人,都死了。
趙寰觑着趙璎珞的神情,道:“走吧,完事後,我們快些去用齋飯。十九娘,我餓啦。”
趙璎珞忙大步往殿內走去,趙寰望着她跟逃也似的背影,暗自嘆了口氣,擡腿跟了上前。
寒寂已備好匆忙寫就的牌位,在殿內等着。趙寰照着規矩磕頭祭拜,點亮了長明燈。
趙璎珞在一旁默默看着,等到趙寰起身,她突然說道:“二十一娘,我也想給自己點一盞長明燈。”
趙寰沒有多問,只爽快道:“好。”她看向寒寂,颔首道:“勞煩方丈了。”
寒寂望着姊妹倆,轉身出去再備了新的牌位。
趙璎珞跪拜完,手顫抖着前去點燈。她的牌位與趙寰的放在一起,豆大的燭火輕晃,照得她們的名號明明滅滅。她眼睛漸漸模糊起來,淚水滾滾而下。
趙寰鼻子跟着發酸,示意寒寂離開,安靜陪在趙璎珞身邊,也不勸,任由她哭。
趙璎珞靠在趙寰肩膀上,就那麽無聲哭泣。她哭得趙寰的衣衫濕了大片,心仿佛被霧霾蒙住,沉沉的,難受到幾欲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趙璎珞的眼淚快流幹了,眼睛腫成了一條縫,澀澀地疼。擡起沉重的頭,她怔怔摸着自己的心,啞聲道:“二十一娘,我覺着疼了。”
趙寰取了幹淨帕子遞給她,溫聲道:“疼好啊。七情六欲,酸甜苦辣,嘗過了不好的滋味,一切都會變好了。”
趙璎珞也笑,接過帕子擦拭着手臉,撐着膝蓋站起身。興許是坐了太久,腿已經發麻,她晃了幾晃,無力地道:“二十一娘,我好累啊。”
趙寰趕緊攙扶着她,道:“走,我們先去用齋飯。用完飯,在客房裏先睡一覺後,我們再回去。”
趙璎珞哭過一場,心裏通透了些,人感覺到輕盈不少。以前她很難入睡,與趙寰用過齋飯之後,來到客房,裏面的香爐點着檀香,暖香陣陣。
斜倚在羅漢塌上,趙璎珞即刻就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趙寰在一旁提壺倒水,見狀道:“累了,就先睡一陣吧。”
趙璎珞嗯了聲,知道趙寰忙,沒叫她一起歇息。阖上眼眸,聽到身邊輕微的腳步動靜,身上接着一暖。她沒有睜眼,臉頰在搭上來的被褥上蹭了蹭。
“二十一娘。”趙璎珞叫住了趙寰,低聲問道:“你會不會難過?”
趙寰正欲轉身離開,聞言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她,輕聲且堅定答道:“當然會,估計一輩子都好不了。”
趙璎珞眼皮顫動着,感到眼眶又熱了。她們兩人在小時候總是拌嘴,經常惹王貴妃生氣。
那時候,趙寰總不肯認錯,她也一樣認死理。
王貴妃氣得很,抱怨趙寰性子太硬,指責她一根筋,容易鑽牛角。兩人都不溫柔,以後定會吃虧。
王貴妃若是會料到有國破的那一天,她就該改變先前的看法了。若是不要強,憑一股氣撐着,她們都活不下去。
趙璎珞仿佛又回到了在汴京時,母親一驚一乍,指揮得人團團轉。給她們上一大堆茶水點心,又怕她們吃多了積食,親自在旁邊盯着,絮叨個不停。
姊妹們叽叽喳喳,圍在一起吵鬧個不停,如此熱鬧,那般遙遠。
趙寰等到趙璎珞進入夢鄉後方離開,她小心關上屋門,對守着的護衛交待了幾聲,朝客院外走去。
寒寂從客院外巷子轉角閃身而出,趙寰揚揚眉,道:“我正要找方丈,真是巧了。”
此時,寒寂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趙寰,斟酌了再三,還是硬着頭皮前來了。走上前雙手合十見禮,慢吞吞道:“趙施主百忙之中,能來到天寧寺,定不是只點一盞長明燈,勸慰姊妹,活祭自己。”
“反正來都來了,正好順便而已。”趙寰幹脆直接承認了,望着天色,不客氣道:“勞煩方丈帶我到寺裏走走,我得好生看看,畢竟算是家廟。”
家廟!
以後的香火銀子,都要供奉給她,可不是她的家廟。寒寂斜了趙寰一眼,認命轉身在前面領路。
天寧寺是耶律淳傾其全力,以舉國之力建成,裏面的菩薩以及殿宇,自是修得比別的寺廟要富麗堂皇。尤其是大大小小的佛像,全部用銅築成。
趙寰走了一遍,出了觀音殿,她看着面色肅然,不知在思索何事的寒寂,笑着贊道:“好多銅佛,以前遼國還真是富裕。”
寒寂心生警惕,随意附和了句:“比不得汴京的大相國寺。”
趙寰想起湯福回來的話,道:“大相國寺修得太早,裏面的菩薩并非全用的銅,只在外面渡了金身罷了。耶律淳若不将菩薩鑄得這般大,金人實在是搬不動。寺裏的所有佛像,包括天寧寺,應當都保不住吧。”
寒寂一轉身,在趙寰面前站定,道:“趙施主,恕貧僧愚鈍,你有什麽話,還請直說為好。”
趙寰笑道:“我哪有拐彎抹角,是有話直說啊。我在猜測,耶律淳會不會早料到有這麽一天,遼國會滅亡,這些佛像,就成了留給你們的家財。”
寒寂臉色蒼白,嘴裏直發苦,低低道:“貧僧不喜歡天寧寺,以前極少來過。他們若能想到有那麽一天,又怎會花了如此大的代價,來修寺廟。”
趙寰跟着點頭,道:“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權貴們哪會管老百姓死活。他們要修建金碧輝煌的寺廟,要顯出他們的誠意,讓菩薩保佑他們生生世世都權勢滔天。廟裏被供奉的菩薩,他們的金身,乃是貧苦百姓的血淚築成,只不知菩薩會做如何想,會如何做。”
寒寂神情落寞,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貧僧也給自己點了盞長明燈。”
趙寰擡眼看去,寒寂話一出口,心情無端平靜了下來,雙眸沉沉,不躲不閃回望。
寒寂道:“你是大宋的帝姬,貧僧雖是出家人,究竟是大遼手握實權的蕭氏子弟。你我之間,隔着國破家亡之恨。大宋與金,于大遼人來說,都是一樣,你們全部是敵人。”
太陽照拂下,天藍得醉人,帶着春日的煦暖。曾經征戰多年的兩國仇敵,彼此站在一起能心平氣和說話,真真是造化弄人。
趙寰的雙眸,沉如深潭。寒寂狼狽移開目光,道:“貧僧一直在掙紮,猶豫,恐愧對大遼。趙施主的胸襟與想法,貧僧自認不如也。心中的執念,就且随着那盞長明燈而去吧。趙施主,你先前對與完顏宗弼這場大戰,看似胸有成竹,不知可否告知貧僧一二?”
趙寰哈哈笑起來,朝寒寂揚眉,氣勢十足道:“正義。因着我是正義之師,邪不勝正。誰都阻擋不了,大千世界該前進的腳步。就憑着金人比畜生還不如的做法,将所有百姓都當作他們的奴隸,數不勝數的種種惡行,完全是在拉着這個世界往後倒退。你覺着,他們如何能治理這泱泱天下?”
先前趙寰曾揚言擁有其他的實力,寒寂卻沒聽到兵馬糧草等東西。
雖然心下起疑,寒寂卻無法否認趙寰的話。金人蠻荒如野人,照着他們的本事,能打得了天下,也治不了天下。
趙寰朝四周望去,好幾個和尚立在遠處,恭敬地候着,像是候着等應差,又像是護衛。
從進了寺廟,趙寰就在暗中觀察。寒寂與她前後腳到,不過須臾間,就将寺廟控制在了他手上。
怪不得林大文進來沒遇到抵抗,看來,天寧寺裏,起碼大半都是他的人。
趙寰笑着誇贊道:“我就說方丈厲害,不過三下五除二,就坐穩了寺廟的方丈之位。”她話鋒一轉,問道:“先前交待你的事情呢,可都辦妥帖了?”
寒寂掀起眼皮瞄了趙寰一眼,悶聲道:“都辦好了,你随我來。”
趙寰笑着道了聲辛苦,随着寒寂去了他的禪院。
禪院在寺廟的東面,周圍種滿了樹木,很是安靜。只這個時節,樹枝尚光禿禿,顯得很是蕭瑟。
走進禪院,屋內倒布置得樸素簡單。靠着牆壁是一張炕,屋中央擺着一張羅漢塌,矮案邊的地上,放着幾張蒲團。
趙寰不客氣在塌上坐了,寒寂看了她一眼,盤腿坐在對面的蒲團上。
廣然帶着小沙彌,提着小爐茶案進屋。寒寂讓他退下,親自煮茶煎茶,他耐心研磨着茶粉,道:“我不喜歡喝清茶。”
趙寰哦了聲,道:“你給我倒碗清水。”
“水還沒煮沸呢,且等一等。”寒寂放下茶杵,在矮案裏一摸,拿出本半舊的冊子,遞到她面前。
趙寰心中一動,接過冊子,翻開一看,禁不住暗喜。冊子上面記載着寒寂的全部身家,擁有的兵馬糧草,土地以及銀錢宅子,賬目清楚明白。
寒寂道:“土地宅子都被你占了去,只剩下兵馬糧草了。以後這些兵馬,可得要你養。”
存糧足夠兵馬吃上近一年,能撐着完顏宗弼與趙寰打完仗後,寒寂伺機起事。
既然寒寂拿出了誠意,趙寰一口答應了下來,翻着冊子,似乎随意問道:“這近萬的兵馬,如今在何處,由何人領兵,可是你們蕭氏的将領?”
“蕭氏的不肖之徒,出貧僧一人已足夠,趙施主莫再追問。”寒寂上下打量着她,耐心篩着茶粉,不緊不慢地道:“只貧僧欲知曉,趙施主打算将他們派到何處去?可是準備渡過白溝河,成為前鋒營,先給完顏宗弼迎頭一擊?”
前鋒營沖鋒殺敵,在兵營中最為危險,九死一生。
尤其是對陣完顏宗弼的數十萬大軍,可能有去無回,全軍覆沒。
但完顏宗弼的兵馬長途奔襲,已經是疲憊之兵。這一仗之後,趙寰接下來的仗,就會輕松很多。
寒寂很快就想明白了趙寰的布局,她若将全部的兵馬彙在一起,與完顏宗弼來場決戰,基本上是輸定了。
若她将兵馬拆分開,與完顏宗弼的多打幾次,拉長戰線,先消耗一部分完顏宗弼兵馬的力氣。
待到最後,趙寰派她的騎兵神臂弩上陣,這一場仗,說不定可能被她給打贏,或者勢均力敵,各退一步。
布陣在最前面的兵,就是去送死鋪路的兵。
寒寂此刻已無法分辨自己的心情,果然,他的懷疑沒錯。
從一開始,趙寰就像那亡命賭徒,她在豪賭,自己早早就成了她的賭金。
趙寰面無表情,盯着寒寂沒有做聲。
寒寂上身挺得筆直,不退不讓迎着她寒意凜冽的目光。
兩人久久都未說話。
“咕嚕嚕”。茶壺裏的水開了,頂起壺蓋,清脆叮咚,水霧茫茫。
趙寰終于開了口,面色依舊從容,一如既往的聲音柔和。
說出來的話,卻令寒寂的脊背發麻,同時,全身的血都在翻滾叫嚣。
趙寰道:“你與我一起領兵渡過白溝河,沖在最前面去殺金賊。你,敢不敢去,敢不敢,與兵丁們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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