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敢不敢?
敢不敢去赴死?
敢不敢真正愛兵如子, 與他們共生死存亡?
寒寂知曉趙寰并非空談,從浣衣院殺到燕京,她一直都在這麽做。身先士卒, 而非躲在他人身後, 讓別人去替她賣命。
耶律大石跑了。
他的族人, 他的故國大遼,差不多算是飛灰湮滅。
他若是将這近萬的兵馬,與他一起葬生在與仇敵金兵的戰場上, 也算是對得起大遼, 死得其所。
可是,他們的死,得利的卻是仇敵大宋。
茶壺的水繼續在“咕嘟嘟”作響, 水霧越來越濃。
寒寂離紅泥小爐近,感到手邊一陣熱意。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移到了趙寰垂在身前的右手上。
“我去。”寒寂沒再自稱貧僧, 右手執壺, 左手用銀勺在茶碗裏攪動,茶粉在碗裏,漸漸變換出了形狀。
“只我去, 你不用。”寒寂沒看趙寰,神情專注盯着茶碗, 繼續攪動, 再次強調。
趙寰擡了擡眉, 一言不發看着他分茶。
寒寂的手勢如行雲流水,茶粉在碗裏, 如變戲法一樣,變成了一只猛虎。
“不過, 我有幾點要求。”寒寂将茶碗推到趙寰面前,看着她道:“這是我最後的要求。近萬人的同胞性命,我不能讓他們白白去送死。”
趙寰望着茶碗裏的猛虎,啧啧贊嘆。她以前聽說過分茶,如今在簡樸的禪房中,在與曾經的敵國之人談着生死存亡時,終于見識到了,貴人公子們的閑情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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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啊!”趙寰笑了下,她并沒有去端茶,道:“還挺好看,只假老虎,沒甚氣勢。”
寒寂也不在意,繼續給自己分茶,道:“這次出兵,陣亡的兵丁,要如你們傷亡的兵丁一樣,一個不少帶走,給他們立碑立傳。若是他們活着回來的,論功行賞,不打散并入你的兵營中。”
還是想手握兵權啊!
趙寰理解,但她不同意。只是眼下她算是有求于人,不便當場拒絕,好奇問道:“你還是打算複國?”
寒寂擡眼看了眼趙寰,坦然道:“你太狡猾,我不得不防着。加之你是大宋人,我可以勉強信任你,趙構就不可信了。唉,我若是能與趙構聯手,那該有多好啊!”
趙寰看到寒寂滿臉真真切切的遺憾,忍不住笑了。
與趙構聯手的話,寒寂就肆無忌憚了。跟金人一樣,反手過來再去揍他,繼續索要歲幣。
很快,趙寰臉上的笑容淡去,深深的悲哀湧上心頭。
大宋富有,軟弱得可恥。誰見到不欺負一二,簡直對不起自己。
寒寂這次分茶,茶碗上浮着的,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蓮花。
趙寰指着茶碗道:“你瞧,你始終是出家人,何必惦念紅塵俗世呢?你是聰明人,我也不想拐彎抹角了,西夏以前依附大宋,向大宋稱臣,得了不少好處。後來翅膀硬了,就翻臉不認人,開始反過來侵犯大宋,野心就是這般被養大。西夏與遼也征戰多年,你們認為是小梁太後專政,引起了兩國的紛争,殺了小梁太後,西夏與大遼可太平了?”
西夏早就向金稱臣,天下的事莫非如此,誰都并非真正臣服于誰。強大之後,就想着要擴大疆土,到處征戰。
寒寂聽到趙寰提及小梁太後,擡頭看向她,似笑非笑道:“你的專橫,與小梁太後倒有幾分相似。”
趙寰沒理會寒寂的嘲諷,拿起銀勺,将那只猛虎攪散了,變成了一碗黏糊糊茶湯。
寒寂眉頭一皺,幹脆将自己碗裏的那朵蓮花也弄亂了。推開茶碗,學着趙寰那樣,喝起了清茶。
趙寰喟嘆道:“可無論是西夏,金,遼,以及最北邊的蒙古部落。所有人都在拼命讀漢家的書,學習漢人的本事。耕種吃穿,無一樣不是從漢人身上所學。有句話不知你聽過沒有,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
寒寂頓了下,冷哼了聲,道:“你休得指桑罵槐。”
趙寰誠懇地道:“所有的一切都預示着,大千世界要前進,都得以華夏文明為正統。西夏,金,大遼,各自為政,皆是權貴們枉顧百姓的性命,滿足自己的野心,享受無上權勢罷了。”
寒寂放下茶碗,蹙眉道:“如今你連金兵都對付不了,考慮得着實多了些。”
趙寰閑閑道:“那是因着我不想騙你,等打完金賊,我再收拾你易如反掌。我是君子,你總是不信。”
寒寂不禁斜了趙寰一眼,卻沒有出言反駁。
這句話倒是如此,等到打完完顏宗弼,趙寰再翻臉,他也無可奈何。
趙寰更毫不留情指出了事實:“你決定與你的同胞們一起上戰場,無需我也一起跟着你去。你很聰明,如此選擇的話,你的兵還有幾分活着回來的可能。因着我會感激你,會不遺餘力馳援。其實,你又小人之心了,只要為大宋而戰的人,我都不會在背後捅刀。你看完顏藥師與武熊,我可有虧待他們?”
趙寰真不怕領兵前去沖鋒,她知道寒寂是聰明人。他還多了幾分慈悲,對百姓有幾分憐憫。
正因為這幾分憐憫與慈悲,寒寂才會糾結。他是遼國人,他要為他的國而戰。
趙寰理解,同樣不會同意。
寒寂的兵,她搶到手上,他們也不會聽令于她。她得讓這群兵發揮最大的優勢,盡量能活着回來。
畢竟,以後這些可能都是她的力量。
聽到趙寰提及完顏藥師與武熊,寒寂很是無語瞪了她一眼。
兩人豈是趙寰的對手,壓根無需她親自出馬。就憑他們彼此之間的內鬥,原來的金兵俘虜加上沖鋒陷陣,如今也沒剩下幾人。這次他們同樣前去了開封,不知這一戰下來,還會活着幾人。
趙寰笑眯眯道:“等到開封府打下來之後,我讓完顏藥師與武熊他們,加入你的先鋒營。”
寒寂不知說什麽才好,心情十分低落,澀然道:“這裏面的關系還真是複雜。有金兵,遼宋金的叛賊,曾經的金兵,遼國兵,加上大宋的兵,好一場混戰。”
趙寰輕快地道:“所以,以後不要分那麽清楚,都是華夏子孫。”
寒寂深知趙寰不會放棄,與她聯手......
不,趙寰不承認聯手,她明着表示,以後不分遼宋,其實就是沒了遼。
寒寂連着喝了好幾口水,溫水下肚,他的心情平緩了些,放下茶碗,肅然道:“無論生,還是死,就這一次罷了,反倒痛快。只你要記得,好生善待我的同胞。我已經上愧對祖宗,不能再下對不住黎民蒼生。”
趙寰亦鄭重起誓:“絕不食言!”
寒寂深深看了趙寰一眼,舉起清水碗,與她清脆相碰。
一彎月牙垂懸在天際,朦胧清輝籠罩着汴京城斑駁的城牆。遠遠望去,那麽熟悉,又那般陌生。
浮生若夢。
姜醉眉趕了幾天路,離開封越近,她越惶恐不安。
此時,她直直坐在馬上,眼睛幹澀,心懸在半空晃晃悠悠,又好似空空如也。
回家了啊!
趙寰說,她們其實再也沒了家。
林大文心情與姜醉眉一樣,眼前的一切都令他感到不安。他曾經魂萦夢牽的家,與他只隔着一堵城牆。
他能清晰記得每一條巷道,每座城門的氣味。鋪子裏夥計們的笑臉,高唱着迎客的叫喊聲。
但他心底清楚,一切都不複從前,他已經沒了家。
城牆上,很快傳來了喊殺、刀槍相撞的打鬥聲。陣陣慘嚎喧嚣之後,城門大開。
幾匹馬朝外疾馳而出,城門口點亮了牛油火把,将四下照得透亮。
湯福騎在最前面,他揮舞着馬鞭,拔高聲音喊道:“是我,湯福!”
林大文回過神,忙應和了句,打馬朝前奔去。姜醉眉擡起衣袖,随意擦拭掉臉上的水珠,落後一步,緊随其後。
湯福奔到林大文跟前,勒馬朝他們抱拳施禮,又叫了聲姜娘子。他轉過身,指着其後跟來的兩匹馬道:“這是辛府尹,李幕僚。”
辛贊與李齊鳴忙一起抱拳見禮,目光飛快掃過林大文與姜醉眉。再見到身後的兵丁中亦有小娘子,雖然早就聽湯福說過,還是覺着敬佩又新奇。
只是沒能見到趙寰,辛贊還是頗有些遺憾。眼下不是寒暄之際,幾人随意打了聲招呼,辛贊便飛快地道:“幾個城門都已經被我們控制住,劉豫還在宮裏,我們快些進去。”
大家一起打馬進了城,林大文與姜醉眉,完顏藥師與武熊等人,加上辛贊的義軍一起。兵分幾路,朝劉豫的皇宮,以及他作惡多端的親信府邸殺去。
姜醉眉按照先前與林大文的商議,她對皇宮最熟悉不過,領着兵馬直奔劉豫而去。
皇宮被金兵燒毀過,劉豫登基之後,重新修葺了一翻。嶄新大門上的朱漆,在月色下好像是幹涸的血。
一路走來,姜醉眉如同墜入了噩夢裏,朱雀大街兩旁的鋪子,只剩下斷牆殘桓。偶留有一兩間,孤零零橫在瓦礫廢墟裏,顯得更加詭異。
看到眼前的皇宮宮門,姜醉眉已經差不多麻木。她擡起手,毫不猶豫下令:“砸了!”
身後六人擡着大木頭,上前用力朝宮門撞去。轟地幾聲巨響,門破了。裏面有人在在慌亂下令:“殺反賊,護着皇上!”
箭矢從門洞中射出,姜醉眉早就有準備,手一揮,兵丁嘩啦啦閃向了兩旁,箭矢射空。
姜醉眉朝着弓箭手示意,從破門兩邊包抄上去。旋即,弓弦拉滿,箭矢破空而入。
門洞內幾聲慘叫之後,慌亂的腳步聲四起。弓箭手步步緊逼,以箭矢壓陣,身後的騎兵攻入了宮門。
劉豫的禁軍班值,欺壓老百姓還能逞下威風。見到黑壓壓的騎兵,吓得幾乎沒尿褲子,提着刀轉身就逃。
姜醉眉神色狠戾,高聲道:“一個都別放過,殺!”喊完,她打馬朝着宮內直奔去。
風在耳旁呼嘯,姜醉眉感到好像是從胸口穿過,骨縫都在痛。痛意化為悲憤與恨意,令她眼睛赤紅,恨不得再将趙佶碎屍萬段,同時恨不得把遠在南邊的趙佶挫骨揚灰。
好一個混賬東西,不仁不孝,不忠不義,假惺惺的畜生!
劉豫接到了有兵打進來了,他從龍床上驚坐起,一把推開身邊新納的美人兒,連滾打爬下床。他害怕得團團轉,扯着嗓子喊道:“勤王,快,勤王!李齊呢?”
伺候他的老黃門黃吉,以前是皇宮的老人。此時他臉若死灰,拿着衣衫伺候劉豫穿上,道:“官家,李将軍随着梁國公前去打仗了。”
梁國公乃是劉豫的兒子,李成本是盜賊出身,使得一手好弓,身邊聚集了一群混混閑漢為其賣命。曾兩度接受大宋招降,見時局混亂,準備割據勢力。
李齊再次被大宋再次打敗之後,歸降了劉豫,成為了其跟前最勇猛最有實力的一員大将。
劉豫膽小惜命,卻心腸歹毒。聽到黃吉的回答,立刻遷怒于他,用力一腳踹倒他,惡狠狠道:“閹奴,找死!去叫皇後叫來,快去!”
皇後錢氏以前是宮內舊人,因為熟悉舊宮事務,被劉豫立為皇後。
錢氏以前不過是宮女而已,僥幸逃過了靖康之恥,還一步登天坐上了皇後之位。這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她每日都緊繃着,生怕從夢裏醒來。
錢氏被宮女喚醒,聽到城門被攻破,靖康時的慘狀,又在眼前浮現。她目光呆滞,嗷地一聲暈了過去。
宮女們六神無主,一起撲上前,尖聲哭喊叫道:“皇後娘娘,皇後娘娘醒一醒啊,眼下該如何辦才好啊!”
眼見錢氏叫不醒,宮女們顧不得其他,各自散去逃命了。
黃吉忍着痛,從地上顫巍巍爬起身,弓着身子走出劉豫寝宮。他聽到外面越來越近的厮殺聲,擡起渾濁的雙眼打量過去。
蒼老憔悴的面孔上,浮起恍惚的神色,袖着手,就那麽蹲在了寝宮門邊的角落,靜候着兵丁的到來。
他不過是蝼蟻罷了,哪怕趙佶再沒出息,他是皇帝時,這皇宮還能像點模樣。
到了劉豫為帝之後,黃吉恍然一笑,這世道,愈發不像樣了。只不知,新打進宮的皇帝,會是何方草莽。
很快,馬蹄聲踢踢噠噠到了面前。黃吉努力睜大眼睛看去,騎在馬上的,居然是英姿飒爽的娘子!
他驚了一下,再次定睛一看,依稀辯出了姜醉眉的模樣,試探着喊了聲:“姜娘子?”
姜醉眉循聲看去,黃吉容顏蒼老,她猜測應當是宮內老人。只她不認得他,颔首點頭,道:“我是姜醉眉,你是?”
黃吉忙道:“小的以前不在官家娘娘們身前伺候,姜娘子不認識小的。姜娘子回來了啊,回來了真好。姜娘子請随小的前來。”
寝宮不便騎馬,姜醉眉從馬上下來,身後的兵緊跟在了身後護衛。
守在門口的宮人們,見到黃吉與殺氣騰騰的兵馬接上了話,機靈的作勢就要溜走。
兵丁們揮舞着刀,呵斥道:“敢亂跑者,死!”
宮人們哪敢再動,哭喊着求饒,被兵丁們捉住,捆好扔在了一邊。
劉豫在屋內,聽到外面的動靜,雙腿直打顫。在屋內東奔西突,如無頭蒼蠅般,到處尋找躲避之處。一慌之下,撅着屁股就往龍床底下鑽。
冷冰冰的刀背,重重打在了腰上。劉豫痛得慘叫一聲,一下趴在了地上。
“拖出來。”姜醉眉收起刀,冷冰冰下令。
兩個兵丁上前,拖住劉豫的雙腿,如拖死豬那樣将他從床底拖出。
劉豫雙腿亂蹬,掙紮着翻過身,蹲坐在地上,朝姜醉眉看去。
姜醉眉手上的刀峰泛着寒光,殺氣騰騰。劉豫雙手撐在地上,挪着往後縮,驚恐得結結巴巴地道:“你是誰......,膽敢闖入皇宮造反,朕誅你九族!”
姜醉眉望着如膿包一樣的劉豫,想到趙構若是被抓着,估計也就這般了。她頓時沒了說話的心情,揮揮手,意興闌珊道:“砍了他,将他剁碎了喂狗!”
兵丁們齊齊而上,一刀刀下去,将劉豫砍成了肉醬。
龍床上無人理會的美人兒,此時嘤咛一聲,暈了過去。
金碧輝煌的宮殿太過刺眼,姜醉眉一刻都不想在這裏停留,轉身疾步往走去。
她更不想呆在汴京,無邊無際的荒蕪襲來,她深刻懷念在趙寰身邊的日子。有那群同伴姊妹在身邊,雖然艱苦,卻活得有滋有味。
兵丁們在皇宮內仔仔細細搜索過,将劉豫的妻妾家人都捆起來,清點好之後,天已經晨光微熹。
辛贊與林大文也一并來了,姜醉眉将劉豫家人交給他,道:“投進大牢去,以前她們做下的惡,我不清楚,還是勞煩辛府尹去收拾。”
辛贊沒見到劉豫,随口問了句,姜醉眉不鹹不淡答了。
林大文早就熟悉姜醉眉她們的厲害,聞言只是看了她一眼。
辛贊則吃了一驚,忙奔進寝殿,望着地上的一團血污,他差點沒吐出來。屏住呼吸,轉過身走出屋外,連着呼吸了好幾口,方勉強緩過了神。
姜醉眉打量着辛贊的模樣,不鹹不淡問道:“辛府尹害怕了?”
辛贊無力一笑,老實道:“氣味不大好聞,被惡心着了。劉豫身前令人惡心,死後還惡心人,實在是,唉!”
姜醉眉被辛贊逗笑了,道:“辛府尹果然是二十一娘選中之人,不同凡響。”
辛贊爽朗一笑,道:“我再也不是什麽府尹,姜娘子以後還是直呼其名即可。城內大致差不多太平了,我們且找個地方坐着說話。”
姜醉眉馬上道:“我不想留在宮裏,還是去金明池邊吧。”
辛贊苦笑一聲,道:“金明池的水已經不複以前.....姜娘子想去,就去那兒也可。”
幾人一起出宮,剛到宮門口,遇到李齊鳴急急跑了過來。他喘着粗氣,神色凝重,從懷裏掏出兩封信,道:“東翁,南邊來了信,二十一娘也恰來急信了。另,白溝河邊有大軍準備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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