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夫人
◎“郁肅璋,放開我夫人。”◎
季路元尤在自食其力地勸慰着他的勃|發冷靜, 郁棠被他結結實實地親了這麽一通,先前的緊張局促倒是一掃而空,很快生了睡意。
熏過水沉香的錦被蓬松柔軟, 季路元又睡在床榻的外側,高大的身量将些疏的火光徹底擋了個完全。
郁棠就在這片昏沉沉又暖烘烘的小天地裏掩唇打了個哈欠,緩聲呢喃着催促他安寝。
“季昱安,我們睡覺吧。”
季路元悶悶‘嗯’了一聲, 片刻之後卻是翻身下榻, 又過許久複才歸來, 雙手冰涼,沾着些淨手後濕潤的水汽, 身上的寝衣也莫名其妙地換了一件。
郁棠此刻已然極其困乏了,她艱難地撩了撩眼皮, 睡意朦胧地問他,“你怎麽了?為何要大晚上地換衣服?”
季路元薄唇嗡動, 也不知答了句什麽。
他站在床頭甩了甩手,而後脫鞋上榻,熄滅燭火,連着被子一起将郁棠面對面地摟進了懷裏。
這人又忘了收着力氣,結實的手臂仿佛兩條束縛的硬鐵,然隔着一層不算薄的錦被,那點子束縛帶來的壓迫旋即便轉為了沉甸甸的心安。
郁棠循着本能又往他懷裏鑽了鑽,嗅着他身上殘餘的淡淡酒氣, 就這麽酣然睡了過去。
她難得睡得如此安寧,迷迷糊糊間感覺心口的位置壓了一塊暖呼呼的大石頭, 生着倒刺的小舌|頭也在一下接着一下地不住舔舐着她的下巴。
她閉着眼睛笑了笑, 雙手一擡一摟, 将趴在身上的小花抱了個滿懷。
“怎麽這麽調皮呀,起的如此……”
‘早’字尚未出口,郁棠睜開眼來,發覺外間天光已然大亮。
孔嬷嬷沒有循着慣例來叫她起床,栗桃與栗果也不曾傳膳伺候,身旁的位置空空如也,唯有外側的被褥上還殘留着些許熟悉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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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
小花昂首蹭了蹭她的側頰,後腿一躍,輕巧地從她懷中跳了出去。
下一刻,季路元自外推門而入,容姿楚楚衣冠肅整,看上去比昨日端莊了不少,手上還提着個烏木的食盒,該是特意拿給她的早膳。
郁棠抱着被子聞聲揚頭,人還沒看清,發頂就被季路元重重地揉了兩把。
“睡好了?”
季路元将食盒放在榻前的小桌上,瞧着郁棠被自己揉得東倒西歪,又輕笑着取來翹頭上的外袍,伸手拉了她一把,
“既是醒了就過來用早膳吧,嬷嬷今日原本不到辰時就要叫你起床,我看你睡的香甜,費了好一通口舌才将她勸住。”
烏木的蓋子被款款拿起,露出其中孔嬷嬷親手熬煮的黏軟甜粥,
“粥是嬷嬷一直溫在小廚房裏的,但我方才走的急,似乎……”
他上下翻了翻,
“果然,忘記拿湯匙了,長桌後面最上層的角櫃裏有幹淨的小瓷匙。”
家長裏短的尋常對話自然而然地帶出些松弛的舒和,郁棠頂着一頭亂發睇他一眼,随即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第二個角櫃嗎?我離得近,我來拿。”
她将外袍的系帶草草打了個結,而後便提步繞過眼前的矮凳,踮着腳尖去開那梨花木的角櫃。堪堪将瓷匙握進手中卻又遽然怔住,淺而短促的驚呼了一聲。
“怎麽了?”
季路元眉頭一皺,快步走過來扶她的腰,
“磕着了?”
“沒有。”郁棠轉身看他,“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她習慣性地偏頭瞥了瞥小窗的位置,神情裏的愉悅暢快轉眼褪去,只剩了些了了可見的戒備與提防。
“昨夜你的世子府……”
刻意壓低的話音戛然而止,只因目之所見并非那扇灰蒙蒙的雙交四椀菱花窗,而是被冰裂紋圖的棂花分割成規律小塊的淺黃絲綿紙,甚至因為屋子的朝向極佳,極韌又極薄的棉紙被光一照,還如琉璃一般在隐隐閃着光亮。
窗外沒有借着打掃偷聽的宮人,她也早就離開了栖雀閣。
郁棠腦中嗡然,當即愣在原地。
季路元順着她的視線望向小窗,很快就明白了這是郁棠在宮中長久被監視後養成的習慣。
他難得一窒,緩了好一會兒才嘆出了一口氣,捧起郁棠的臉讓她轉過頭來,意有所指地提醒她道:
“阿棠,你現下已經不在栖雀閣了。”
修長的二指似是憐惜又似是安撫,輕而緩重地摩挲過郁棠的下颌,
“不會再有人特意記住你的一舉一動繼而彙報給旁人,只要是在府中,你大可以安心地暢所欲言,不必再時刻提防處處小心。”
“……”
郁棠沒說話,僅只伏法認罪似的低垂着脖頸,季路元也不催她,握着她的手回到桌前,将盛着粥米的鴛鴦瓷碗推進她的掌心裏。
濃稠的米粒隐隐散發着令人心安的香氣,寝屋之中日光燦爛,郁棠抿了抿唇,許久之後才徐徐卸了力氣,緩緩點了點頭。
“對不起。”
她滿含愧疚地擡起眼來,
“我不是對你府中的人懷有戒心,我只是,只是一時忘記了,暫且還不習慣……”
“也不需要事事都道歉。”
季路元打斷她,
“忘記了便忘記了,暫且還不習慣便慢慢去習慣。阿棠,我們已經長大了,不管是你娘親還是孔嬷嬷,沒人再會因為你口中的那些‘惹麻煩’而遭受什麽苦楚。況且你也從未真正惹過什麽麻煩,明明就是旁人欺負你在先,你娘親和嬷嬷才會想要替你讨個公道。制造麻煩的從來都是那些欺負你的人,不是你。”
他說完這話,略一停頓,又并攏着二指不輕不重地在郁棠的額間敲了一記,瞧着她眉頭微颦,臉上的郁色漸漸被嗔色取代,這才勾了勾唇角,複又将話題拉了回來,
“好了,方才想問什麽,繼續問吧。”
郁棠慢慢呼出一口氣,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用正常的音量将那秘而不宣的疑問道出口來,
“所以,确實如你所料,郁肅璋昨夜真的燒了你的世子府嗎?”
季路元點了點頭,“今日一早便有人去衙門報案了,正陽大街現下已然炸開了鍋,宮裏怕是一會兒就會派人來。”
他看郁棠神色仍顯頹靡,“要出去逛逛嗎?把粥喝了,我帶你去瞧熱鬧。”
一碗甜粥最終只喝了小半碗,郁棠匆匆換上一身常服,而後便跟在季路元身後,迫不及待地出了門。
縱馬至正陽大街,宮裏果然遣了人來善後,只是這人卻并非鎮撫司的錦衣衛抑或辛氏身旁的女官,而是郁肅璋身邊的江祿海。
江祿海隔着老遠便瞧見了他們的馬車,此刻見着二人手挽着手邁下車來,又忙不疊迎上前關切道:
“公主與驸馬這麽快就從醫館回來了?想必是無甚大礙,真是天恩庇佑啊。”
醫館?
季路元端着一臉和善的笑意,衣袍遮掩下的手指卻是輕輕捏了捏郁棠的手。
郁棠于是會過意來,明白這‘去醫館’八成是商言铮想出來的脫身由頭。
她暗自整理了一番神情,“是啊,大夫也說我們無甚大礙。對了江公公,衙門的人可查清楚了?這火因何而起?”
皎麗的眉眼明晃晃地顯出三分懼色,郁棠後怕似的拍了拍心口,
“如此危局險象,着實令人懼駭,若不是起火之時,我與驸馬尚未熟睡,此刻怕是已經葬身火海了。”
她本意是要為自己與季路元這逃過一劫的警覺和幸運找個合适的理由,可誰曾想‘尚未熟睡’四個大字經由她一個新婚女子的口說出來,卻是憑白帶了幾分旖旎暧|昧的味道。
火是醜時二刻起的,在這個時辰裏,年輕氣盛的一對新婚小夫妻尚未熟睡,幹柴烈火地待在寝屋裏,能幹什麽呢?
總不能是在談經論道,作詩對對子吧。
衆人一時沉默,江祿海身後的衙役們集體看破不說破,齊整如一地擡頭望天。
季路元同樣也聽出了她話中的歧義,他抿了抿唇,臉上虛僞的淺笑險些就要繃不住,如若不是江祿海還在眼前,他真想就此将郁棠這小傻子摟進懷中好好地抱一抱。
郁棠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不是,我是說……”
季路元又捏她的手指,頗為自然地截過了話頭,
“适才我已經去瞧過了,府中除去主院和東院,昨日随出降儀仗一同前來的宮人們所住的西院倒是無甚大礙。不知江公公今次可帶了什麽旨意出來?是讓那些人繼續住在我這殘破的世子府,還是由江公公今日一并帶回宮去?”
他語氣溫和,卻是只字不提讓人遷入新府邸的事。江祿海也明白他的态度,讪讪一笑道:
“世子府此番遭了火災,自是應當盡快騰了地方以行修繕,奴才領了車隊,稍後他們便會同奴才一齊回宮去。除此之外,陛下還命奴才一并帶了些存恤,煩請世子移步,到這邊來看看。”
他突然改了稱呼,尊季路元為‘世子’而非‘驸馬’,顯然是在說這存恤同郁棠沒有半分幹系。
季路元本欲牽着郁棠一道過去,郁棠卻搖了搖頭,“還是你自己去吧,我在此處等着你。”
拉扯間江祿海又催促了一句,季路元皺皺眉頭,到底還是由江祿海引着走到了別處。
……
幾乎就在季路元離開的同時,一輛藍頂棚的馬車悄無聲息地駛了過來,郁棠站在原地絲毫未覺,直至那馬車幾近貼着她的脊背停在她身後,她才倏爾回過神來,轉頭挪動着讓開兩步。
車體晃動,靛青的車簾被人自裏掀開,輕飄飄地拂過郁棠眼前。郁棠被那流蘇的穗子惹得閉了閉眼,然還不待她睜開眼來,一只冰涼的大手就已經從中探出,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緊貼着腕子的水白玉扳指寒冽如霜,其上雕一鹞首,尖喙猛鸷,栩栩如生。
郁棠本能一僵,一瞬間如墜冰窟。
光影上移,果然露出了郁肅璋陰鸷的眉眼,那人輕笑了一聲,笑意卻完全不達眼底。
“我的好阿棠就這麽急匆匆地嫁出去了,也不管大皇兄在宮中作何感想。今番恰好有機會,來,上來同大皇兄敘敘舊。”
說罷猛地用力,用着幾乎要扯斷她手臂的力氣将她往車上拽。
“我,我不……”
掀起的車簾複又款款飄落,周遭雀喧鸠聚,宮人們來來往往,然所有人卻都像是失明一般瞧不見她的掙紮。
郁棠緊咬下唇,感覺砭骨的黑暗即将要吞沒她——
“放手。”
另一只手卻在此時牢牢攥住了她的另一邊腕子。
季路元不知是何時趕回來的,他低眉斂目,黑沉沉的眸子在這晦暗的光線裏尖冷如刀鋒,銳銳灼灼,含着毫不掩飾的威懾。
“郁肅璋。”
季路元一字一頓,如同誓死捍衛領地的兇虣,怒火熯天熾地,眼角眉梢都泛着狠意。
“放開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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