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赤紅

◎前世小季失約的原因◎

馮燦雲搭着徐納川的手臂出了酒樓, 順着正陽大街一路款步向西,沿途買了些香燭瓜果點心之類的什物,還有七八個色澤鮮豔的香包和璎珞穗子。

郁棠看在眼裏心思微動, 香燭和瓜果點心都是拜廟會用到的東西,馮燦雲腰腹渾圓,瞧着月份該是不小了,徐納川又始終鞍前馬後地呵護着她, 走在街上都尚且如此地小心翼翼, 想來就算要去求神拜佛, 也定然會避免讓她太過奔波勞累。

既是如此,他們要去的寺廟距離城中便必定不會太遠, 京郊範圍內符合這條件又有些名望的廟宇屈指可數,或許她可以循着這個方向再查一查, 與馮燦雲來個廟中巧遇?

郁棠微颦着眉,無意識地摩挲着耳後的紅痣。

那些香包和璎珞……

“是重光寺。”

身後的季路元随手拿起一個璎珞在她腰間比了比,

“從隆北大街走小道,至多兩個時辰就能到達重光寺,且寺裏前些日子才收留了幾個遺孤,香包和璎珞想必就是買給那些孩子的。”

啊,原來如此。

郁棠眼睛亮了亮,“季昱安,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季路元勾勾唇角,“你幼時的那些書都是誰教你讀的?”

他搭上郁棠的肩頭, 冰涼的指尖越過她的手指,不輕不重地捏了捏那肉嘟嘟的淡粉耳垂, “身為你半個夫子, 猜到你的想法又不是一件多難的事。”

這倒是句實話, 郁棠與郁璟儀固然自小也承翰林掌院訓誨,可較之皇子們的課程,她二人學得更多的卻是《女戒》《內訓》一類的學問。

郁璟儀與她不同,她有陳家的幕賓私下教導,郁棠雖偶爾也能趁着陳貴妃不察時旁聽幾句,然大多數時候,她的學問則都是從季路元那處得來的。

郁棠彎着眼睛笑起來,有意地恭維他,“如此,季夫子确實是高才卓識又聰明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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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路元毫不自謙地點了點頭,随即又斂下笑容,輕哼一聲,锱铢必較地開始翻舊賬,

“方才有人還冷聲冷氣地呵斥我來着,眼下卻又誇我聰明,呵,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郁棠:……

她心道這世上可再沒有比季路元這厮更愛記仇的人了,面上卻是愈發莞爾,極為熟練地開口哄他道:

“我哪有冷聲冷氣地呵斥你?你別信口胡言地來污蔑我。”

燦亮的眉眼徐徐翹起個乖巧的弧度,郁棠想了想,又主動伸手去牽他的手,

“季昱安,我兩日後想親自去一趟重光寺,你府中的馬車可以讓我用嗎?還有,我需要一個駕車的把式。”

那些瓜果點心保存不了多久,明日後日又是兩日休沐,拜廟的香客較之平常定然要更多些,馮燦雲若想得些清靜,八成兩日後才會離府去往重光寺。

……

季路元一時未答,黑漆漆的眸子沉沉斂了斂,其中暗潮湧動,竟是莫名透出幾分陰晦。

他摩挲着郁棠的手指,薄薄的眼皮垂下來,半晌之後才輕聲道:

“可以,屆時讓十一駕車,我同你一起去。”

他二人堪堪完婚,季世子這幾日都處在休沐之中,無需去鴻胪寺應卯。郁棠無可置疑地‘哦’了一聲,笑盈盈地同他道了個謝。

說話間馮燦雲與徐納川已經走遠,郁棠心中有了初步的計劃,也不必再繼續跟着他二人。她晃了晃與季世子交握着的右手,“我們現在要做什麽?回府去嗎?”

季路元笑笑,也學着她的動作擺了擺手臂,“你想回去嗎?若是不想,總歸着眼下時辰還早,我們可以再去逛逛。”

郁棠眉眼彎彎,“那就再逛逛。”

二人遂又沿着幾條主街細致地逛了一圈,直至暮色四合才縱馬歸了宅邸。

郁棠之前從未持續走過這樣多的路,甫一被季路元扶下馬背便登時腿軟得一個趔趄。季路元被她這幅沒用的慫樣子惹得輕笑一聲,索性擡手攬上了她的腿彎,繼而猛一用力,就這麽幹脆利落地單臂将她抱了起來。

他用的是個抱自家小孩趕集看廟會一般的舉擡姿勢,郁棠如此被他箍在身前,整個人頓時比他高出了一大截。

“季昱安!”

她冷不防失了重心,身子向前一栽,當即便小小驚呼一聲,忙不疊伸手攀住了季路元的肩頭。

“你能不能不要突然吓我!”

候在門前的栗桃栗果見此情狀,一個個掩唇偷笑着跑遠了,季十一倒是頗為鎮定地大步上前,從季路元手中接過缰繩,欲要将白馬牽回後院。

“十一。”

季路元開口喊住他,“你稍後将東西備一備,兩日後我要與公主去一趟重光寺。”

季十一腳下一頓,“兩日後就要去嗎?”随即又看向趴在季路元肩頭的郁棠,“公主也要一起去?”

詫然的疑問脫口而出,郁棠聽進耳中,長睫輕眨,心頭驀地升起一絲怪異。

什麽叫‘兩日後就去’,‘公主也要去’?重光寺不是他們今日才堪堪探到的地方嗎?

為何聽着季十一的意思,季路元似乎早就對那處有所着意?

季路元沒說話,僅只輕描淡寫地瞥了瞥季十一,桃花眼中波光潋滟,含着點‘勿要多言’的隐晦訓示。

他向後抻了抻脖頸,視線就此與郁棠平齊,毫不意外地瞧見郁棠那雙熠熠透着谛思的黑亮的眼,于是又刻意悶聲笑笑,手臂颠了颠,故意逗她道:

“阿棠,我怎麽覺得你今日用過那頓午膳,人都似乎變重了不少。”

他端的是個打趣揶揄的口吻,郁棠聞言立時一怔,揣摩的思緒就此被他打斷。

她到底是作為公主長大的,雖始終不喜宮中的教條典則,然一些禮儀規矩卻早已經深入骨髓,如今日這般毫不節制地大塊朵頤,數十年來倒還是頭一次。

郁棠臉紅了紅,“那你放我下來。”

言罷頓了一頓,複又開口時便帶了點惱羞成怒的嗔責與質怪,

“何況,何況你昨夜明明才說了,只要我感到自在,日後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今日卻又……”

“我逗你的。”

季路元打斷她,

“且不說你壓根兒沒重,就算真的變重了,我也照樣抱得動你。”

說話間二人已經進了內院,冬日裏天黑得早,緊鄰小窗的邊幾上擱着七八個燃着的銅燭臺,火光璀亮,将主屋照得如白日一般燦然。

季路元将郁棠放在貴妃榻上,餘光瞥見那猩紅的燭芯子極快地閃了一閃,便又直起身來,語氣自然地問她道:

“我出去叫栗桃為你備水?你先沐浴,之後我們再用晚膳。”

郁棠無知無覺地點了點頭,喜笑盈腮地看着他提步出了房間。

季世子下過吩咐後并未直接回房,而是沿着小院的回廊一路向裏,最終來到了府邸西側的一間小小邊廂。

季十一已經候在了那裏,此刻見他來了便躬身行了個禮,

“世子,您吩咐要備好的‘東西’就在裏面。”

季路元‘嗯’了一聲,揚手推開了房門。

邊廂暗而狹小,目之所及便只有一張四方的小桌與兩把藤制的交椅,方桌的一角立着半根燃着的白蠟燭,蠟液蜿蜒,滴滴答答地落在桌下那被五花大綁之人的臉上。

“嗚——”

那人聽見動靜,旋即蠕動着身體掙紮起來,他在一片陰晦的暗淡裏吃力地仰起頭,待看清來人的眉眼時,眸子裏那點本就微弱的希冀瞬時愈加消散了去。

季十一蹲身抽出他口中堵着的粗布,默默站回門前。

“世,世子爺。”

季路元笑起來,“萬公公這是怎麽了?怎的見着我如此害怕?別怕啊,我只是許久未見公公了,想找個機會同公公說說話而已。”

他撩袍靠坐進藤椅中,冷白的十指相互交疊着扣在桌上,姿态松散閑适,仿佛将人套着黑布袋大費周章地綁來此處,真的只是為了同其閑話家常。

“世子爺。”

萬公公讪讪笑笑,脊背抵着堅硬的桌角奮力向前,好一會兒才終于将那張滴滿了蠟油的臉湊到了季路元腳下。

“您想吩咐奴才做什麽事,讓季侍衛抽空遞個消息就是了,奴才這等卑下微小之輩,哪兒配您降貴纡尊地親自來見呢。”

他說着,脖頸愈加往前探了探,生着冷汗的鼻尖幾乎就要挨上季路元的靴底,

“不知奴才有哪一樁差事做得不合您的心意?您受累說出來,奴才日後必……啊!”

季路元猛地擡腳踩上他的臉,沾着泥土的長靴近乎暴虐地揉碾着他的鼻梁。萬公公的面頰之上本就挂着些焦熱的蠟油,此刻驟然受到外力,那點蠟油便如同生了刃淬了火,炙灼而鋒利,正蠢蠢欲動着試圖生生剜掉他的面皮。

“萬公公哪有什麽差事做的不好啊。”

季路元垂眸看他,桃花眼裏是一片陰鸷的黑沉沉,聲音卻依舊柔而清緩,似是山林深谷間的悠遠吟唱。

“你就是差事做得太好了。”

他終于肯擡起腳來,嫌惡地睨了睨萬公公那張血肉模糊的臉,

“畢竟若不是差事做得太好,怎麽會同時效忠二主,且還瞞了我這樣久呢。”

……

前世之時,季路元曾在歸返平盧之際,特地囑咐萬公公時刻關注着郁棠的處境,只道若是郁棠不幸陷入困局,事無大小,都要立即派人送信給他。

這人在尚且還是個備受欺辱的小太監時,季路元便将他撿到了身邊,後來還一手将其送進了禦馬監。

季世子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由他親手調教出的線人竟會被郁肅璋用着區區幾畝良田便輕易收買了去。

前世的永安二十一年,郁棠在中秋宮宴上被賜婚于東寧世子,季路元彼時已經歸返平盧,萬公公有意将這消息瞞了一段時日,繼而又在郁肅璋的授意下,夥同重光寺的和尚,在由京城派往平盧的講經僧隊中安插了幾個攜有疫病的僧人。

永安二十二年春,平盧突發時疫,疫病肆虐,然因太後駕崩,舉國尚處喪期,加之郁肅璋有意幹擾,永安帝刻意輕忽,這致使大半平盧百姓死亡的疫病時訊竟就如此被生生壓了下去。

——郁棠被賜婚的消息就這麽陰差陽錯地掩埋在了樁樁件件的變故之中。

後來,疫病消除,春暖花開,京城衆人尤自滿心凄凄,平盧百姓尚且自顧不暇,沒人再會主動提及,那久居宮中的美麗公主究竟是否被賜了婚,賜婚的對象又是何人。

直至永安二十四年,東寧王聯同戛斯部落起兵造反,京城寧州同時大亂,萬幸享有短暫安寧的平盧百姓在茶餘飯後間連聲唏噓,只道宮中似是有個不甚受寵的小公主,在三年前被賜婚給了謀反的東寧世子。

……

火光晃動,冉冉照亮了季路元眼底灼灼的猩紅。

啪嗒——

半截白蠟燭掉在地上,咕嚕嚕滾向牆角,裹了通體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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