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思念

◎她真的,有些想他。◎

氣氛一時無比尴尬。

“你……”

片刻之後, 郁棠才終于像個被人戳破了謊言的低劣神棍一般讪讪開口打破了沉默,

“徐夫人既是已經認出了我,今日為何還要來赴約?”

馮燦雲不答反問, “公主是如何得知我會來這重光寺的?”

郁棠略一猶豫,将香包和璎珞的事如實告訴了她。

馮燦雲又問,“那公主可知,那些遺孤是從何而來的?”

郁棠搖了搖頭, 就聽得馮燦雲繼續道:

“京郊十裏坡的河堤前些日子坍塌了一段, 壓死了幾個築堤的工人, 這事多少算個事故,然工部的幾位大人為了保住頭上的烏沙, 卻并未據實上報。死傷瞞得滴水不漏,上頭的補償自然也沒有, 村子裏的百姓無法,只得尋了個難民的由頭, 将那些孩子送到這重光寺裏來。”

她用的是個平靜的敘述語氣,郁棠聽進耳中卻是瞳孔一震,衣袖掩蓋下的手指驀地攥了攥。

馮燦雲也垂眸絞了絞帕子,她停頓半晌,突然從袖袋裏掏出一枚鮮紅的糖釀酸果遞給郁棠,

“公主在民間吃過這果子嗎?糖釀酸果是我自小便愛吃的,價錢便宜,味道也極好, 只是制作起來卻有些繁雜。幼時街上賣這東西的攤販還有許多,近幾年來卻是愈發的少了。”

她說到此處又是一停, 輕輕嘆出了一口氣,

“我問過父親原因, 父親只說世道艱難,從商的百姓為了飽腹,自然是什麽簡單賺錢就賣什麽。我理解他們,心中卻也倍感悲凄,這天下明明就曾海宴河清,然現今因黨派紛争,百姓性命于那廟堂中人便如萬狀棋盤裏的黑白棋子,無人上心無人在意,我亦困于其中,遂也只能遮眉閉目地糊塗過這混沌日子。”

清婉的語調漸漸變得沉緩又堅定,馮燦雲揚眸看向郁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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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疑惑我今日為何要來見你?其實原因再簡單不過了。我雖向來都知自己才疏德淺,勢孤力薄,但公主今番既是找到了我,鎮北世子又非那朝中污濁之輩,天地尚有機會複歸肅清,我生為大勰子民,自然應當出一份力。”

……

觀音殿前清香起,誦經祈福的百姓跪地叩拜,眉目端而虔誠,心中仍懷希冀。

郁棠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發熱。

“徐夫人。”

她抿了抿唇,很快又堅定地改了口,

“不,馮小姐,多謝你。”

馮燦雲彎着杏眼搖了搖頭,“公主客氣了。我夫君向來與我站在一處,今日過後,我二人自會尋着一切機會盡力勸服阿公,公主若有什麽新的法子或是吩咐,也可派人自徐府的後門遞信給我。”

她莞爾着笑起來,又将袖袋中的糖釀酸果盡數倒出,款款放進郁棠的掌心裏,

“這東西現下難買的很,我如今就只剩這麽多了,今日全給了公主,他日若有機會,公主可要記得十倍百倍地還給我。”

二人達成共識,沿着來時的路往回走。

并肩而行着經過觀音殿,前方卻突然跌跌撞撞跑來兩個小和尚,郁棠下意識伸手護了護馮燦雲的腰腹,緩聲問了一句,“大師這是怎麽了?”

其中一個小和尚滿目驚慌地擡起頭來,“前方,前方發現了半截斷臂,血肉模糊甚是可怖,二位施主可莫要再往前走了。”

郁棠微颦起眉,“寺廟之中怎麽會無緣無故出現斷臂?是在前方何處發現的?”

“就,就在觀音殿旁的小樹林裏。”

小樹林……

郁棠一愣,突然就想起了七日之前樹林上空群鳥驚飛的反常畫面。

“夫人,咱們還是快回去吧。”

馮燦雲身旁的小丫頭跼蹐不安地扯了扯衣袖,“誰知道那斷臂是活人的還是死人的?如此腥晦之物,沖撞了您可就不好了。”

郁棠雖不信這些,卻也同樣擔心馮燦雲受到驚吓,“确實,你還懷着身孕,別過去了,換條路快些下山吧。”

馮燦雲瞭目望了望,她原本還想過去看看,此刻被郁棠和小丫頭一左一右地勸着,便也生了罷休的意思。

“好,那我就從西邊下山了,公主也要當心些。”

說罷步調一轉,搭着小丫頭的手臂先一步離開了觀音殿。

澤蘭自她身後迎上來,“公主,咱們也走吧。”

她稍稍停頓,随即又頗為自然地補了一句,“一截斷臂而已,公主就算去瞧也看不出什麽名堂,您若想知道後續,奴婢過幾日再來打聽打聽。”

這倒是句實話,郁棠略一遲疑,到底還是‘嗯’了一聲,“走吧。”

……

季十一三日前随季路元一同離了府,直至今日都未歸來,駕車的是個名喚‘小葉’的小侍從,澤蘭下車時讓他去對面西南邊的山口候着,他卻理解成了西南邊的對面山口,趕着馬就駛去了相反的方向。

是以郁棠與澤蘭一路出了山門殿,形形色色的馬車瞧見不少,卻是唯獨沒能找見自己家的那一輛。

“小葉這人真是!”

澤蘭忿忿淬了他一句,

“我從前就和世子說過,小葉這人腦袋不靈光,世子還總說我刻薄!”

郁棠笑起來,“你別往心裏去,他是最沒立場說別人刻薄的人了。”她安撫一般拍了拍澤蘭的手臂,“走吧,總歸着今日時辰還早,我們去找找小葉。”

二人遂又折返了一段,擇了條林間小路往山門殿的對面走。

小路幽深僻靜,就連踩踏在層疊落葉上的‘吱吱’腳步都清晰可聞,澤蘭扶着郁棠繞過兩棵錯節盤根的拔地古樹,正要開口同她說些什麽,耳中卻突然聽見了一陣噠噠的馬蹄聲。

這樹林并非是尋常香客會走的地方,平日裏合該少有人通行,澤蘭霍然擰眉,袖中匕首悄然劃出半分。

噠噠——

馬蹄聲愈近,澤蘭屏息凝神,腳下錯開一步,身軀緊繃,做出個蓄勢待發的防禦姿态。

“公主,一會兒若是來者不善,您就……”

她話音未落,郁棠卻已經福至心靈地先一步瞥見了不遠處馬背上季路元的高大身影。

這人瞧着似乎比離府前更消瘦了些,眉目之間隐隐透出點病态的蒼白,眼下挂着一片淡淡的青色,一副整夜不曾安寝的疲憊樣子。然一雙眸子卻異常黑亮,其中滿含笑意,正閃閃熠熠地遙遙凝望着她。

“世子——”

澤蘭也瞧見了人,雙手揮舞着激動跳起來,

“公主在這裏——”

說話間季路元已然縱馬逼近,他勒緊缰繩,卻未翻身下馬,而是身子一低手臂一攬,就此将郁棠撈到了馬背上。

“季昱安!”

郁棠驚呼一聲,忙不疊扶住了那箍在她腰間的堅實手臂。

白馬的速度僅只慢了一瞬,轉眼又踢踏着四蹄跑了起來,冷不防吃了一嘴泥土的澤蘭‘呸呸’吐了兩口,苦着一張臉跟在白馬後面追了幾步,“世子,我怎麽辦啊?”

這山林如此之大,她可不想靠着兩條腿走着去尋小葉那傻子。

“要不您下來,讓奴婢騎馬先帶着公主回……”

“商言铮就在後面。”季路元的聲音遠遠地傳回來,“等他過來接你。”

白馬逆風疾馳,如迎頭浪花,一路湧入了無人的林間深處。

季路元捏着郁棠的下巴讓她轉過頭來,腦袋一低便含住了她的唇瓣,他這幾日險些要被心中的思念逼得發瘋,此刻終于見到了人,當即便恨不得将她直接揉進懷裏去。

他想,人果然是欲壑難填的動物,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二人從前明明就兩地相隔着分離過許多年,可他卻從未如今次這般渴塵萬斛。

不過短暫地與郁棠朝夕相處過數日,他就已經再難适應那些沒有郁棠的孤寂歲月了。

“阿棠。”季路元喑啞地呢喃着她的名字,滿是柔情的吻如金蝶振翅般落在她唇角。

“嗯。”郁棠阖了阖眼,軟軟地應了他一聲。

她其實也有些想他,這人三日前帶着季十一離了府,雖說離府之前特地為她買了好些消遣的小玩意兒,每日也會派人送信回來,但到底不如尤在眼前時顯得熱鬧。

夜晚入寝時亦是如此,明明世子府的卧榻和栖雀閣中的相差無幾,她從前也是一個人睡慣了的,可僅只與季世子同床共枕了一段時日,她就莫名因着身側的幾日空寥而覺出些從未有過的清寂與冷清來。

煦暖的晨光透過參天的樹冠潑灑下來,細碎地鋪在她的眼皮上,郁棠彎了彎眼睛,鴉睫輕顫,主動擡手攬住了季路元的脖頸。

“季昱安。”她又輕又慢地喚了他一句,在接吻的間隙裏細細喘.息着問他,“事情辦完了嗎?”

“辦完了。”季路元抵着她的眉心沉聲笑了笑,“稍後我們一同回府,這個月我都不會再離開了。”

“為何要稍後才回府?”郁棠揚眸望進他的眼底,緋紅的眼尾如同綴着煙霞,“你一會兒還有事要做嗎?”

“因為——”

季世子難得在此刻還有耐心同她一問一答着喃喃絮語,但他的耐心卻顯然只能維系幾句話的功夫,‘為’字的尾音尚未落盡,他便又垂下頭去,重新将人吻了住。

掌心貼上郁棠的腰肢,款款向前送了一把力道,郁棠便避無可避地跌進他懷裏,囫囵被他抱了個滿懷。

山風烈烈,身下的白馬尤在奔馳,小路凹凸難行,坑坑坎坎的無序颠簸也轉頭成了幫兇,助纣為虐似的推着季路元的舌.尖往裏探。

郁棠就在這荒唐又放肆的歡.愉裏濕了眼睫,她嘤.咛一聲,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顫栗起來。

她真的,非常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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