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回江寧◎

燕珏往南邊去, 本是為了軍械糧草,行蹤隐秘,但既然蘇弗要跟着同往, 他便改了主意,索性大張旗鼓上了車,沿途也不避諱行蹤。

蘇弗只知他為公事, 卻不知具體為了什麽。

到達驿館時, 外頭正在下雨。

燕珏将手舉起來遮着她發頂,兩人一起跑進檐下,館內已然摩肩擦踵, 往來的客商忙着給貨物搭蓋遮擋,馬匹擠在馬廄前避雨,槽子裏的料草全濕了, 混着雨聲說話聲的空氣,有種擁擠的嘈亂感。

他們住在二樓最東側兩間房, 其餘手下則住在一樓。

雖下着雨, 天卻不冷,甚至有些潮熱。

燕珏過來叩門,蘇弗将梳洗完準備歇息,他卻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敲。

“阿弗,附近有座廟, 我帶去你拜拜。”

蘇弗不出聲, 他似乎貼到門上, “我知道你沒睡,趁着天沒黑, 你快些出來, 晚了便什麽都看不到了。”

他锲而不舍地敲, 蘇弗只得過來開門。

“下着雨,我不想出去。”

“走吧,據說這邊的寺廟很靈。”

去了才知,這寺廟求姻緣很靈,饒是大雨傾盆,仍有不少信男信女前來,香火很是旺盛。

蘇弗擎着傘,看燕珏虔誠地添了香油錢,随後在功德簿上寫下祈福語,随後便跨進殿門,跪在蒲團上。

蘇弗從沒見過他如此認真的模樣,每一次叩拜,面上都嚴肅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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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時,蘇弗将傘遞過去,他卻沒接,硬是擠到她的傘下。

蘇弗躲避,他偏又靠的更近,人來人往的路上,不時遞來逡巡的目光,蘇弗快步往下走,誰知踩到青苔,便是燕珏眼疾手快抓到她手臂,她的腳踝仍舊扭了。

燕珏單手抱起她來,放到旁邊的空地上,彎腰去撩她褲腿,她還想躲,燕珏擡頭:“再動,我便親你。”

蘇弗不敢亂動,看他掀起自己的褲腿,露出微微腫起來的腳踝。

然後燕珏便蹲了下去,扭頭朝後拍拍自己肩膀,“上來,我背你回去。”

“五哥,我還能走。”

燕珏笑:“你再啰嗦,我便抱你回去。”

蘇弗只好一瘸一拐走過去,一手擎着傘,一手虛虛搭在他肩膀,他起身,颠了颠,禁不住打趣:“回頭可得把你喂胖些。”

又補了句:“摟住我脖子。”

蘇弗不敢硬撐,山路崎岖,她在他背上很容易往後傾斜,便悄悄趴了過去,右手臂環過他的頸。

他身強體健,背着她大氣不喘,走到寺門口的槐樹下,看到上面挂着幾塊木質牌子。

才知這是棵百年老槐,求姻緣的牌子也是交過香油錢後,供奉在上的。

“還有錢嗎?”燕珏邊問邊去到屋檐下的桌案前,伸手摸了張木牌,“要不要寫?”

一旁的僧人颔首,附和說道:“兩位施主若求姻緣,挂在這槐樹上尤其靈驗,每年都有折返還願的香客。”

正說着,果真看見兩人,男人懷裏抱着孩子,女人墊腳将木牌挂上去。

燕珏将人放下來,彎腰開始寫字,蘇弗只得從荷包掏錢,供奉了香火。

她歪過頭,看見燕珏寫的字。

“年年與弗,歲歲平安。”

她臉上一熱,燕珏回過頭來,沖她挑眉:“咱們去挂上。”

下着雨,擡頭便被淅淅瀝瀝的雨水打濕,饒是擎着傘,可底下的位置所剩無幾。

燕珏繞着樹走了一圈,沒有挑中心儀的樹枝。

蘇弗催促:“随便找一塊便是了。”

天都黑了,寺廟陸續燃燈,地磚上蓄着雨水,映着點點光火。

燕珏沉聲道:“這種事需得心誠,佛祖都看着呢。”

蘇弗看他不似玩笑的模樣,難免腹诽,到底在紅香閣待得久了,很是會哄小娘子。

她看破,卻不說破,便也耐心在原地等着。

燕珏終于挑到對眼的,“阿弗,你過來。”

蘇弗迷惑,剛走到跟前,便被他一把抱起來,舉到左肩,她低呼一聲,忙抓住他的肩膀頭發,手裏的傘晃了晃,雨珠亂濺。

“五哥,你幹嘛?”

燕珏向上一颠,蘇弗手裏被塞進一塊木牌,正是燕珏方才寫的那塊,帶着他掌心的溫度。

“阿弗,挂上去,挂在那根粗壯的枝子上。”

因為高,故而那裏空蕩蕩的,且枝幹很粗,又有濃密的枝葉。

蘇弗的雙腿被他抱住,一手握着木牌,一手擎着傘,勉力靠在他脖頸和腦袋處,才能保持平衡。

“我夠不到。”

她其實想下去,但怕燕珏惱,便說謊。

“把傘扔了。”

蘇弗不明白燕珏緣何如此執拗,她只得照做,雨水從樹葉的間隙中流下,打在她的面龐,他的手背。

燕珏墊腳,将她舉得更高,窸窣的聲音從耳畔滑過,蘇弗覺得自己也變成了樹。

她盡量将木牌挂上去,又打了個結固定。

确認不會掉下來後,她低頭:“五哥,挂好了。”

燕珏抱她下來,雙手輕而易舉從她腰間挪到腋下,兩人頭發都濕了,黏在臉頰。

蘇弗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這一瞬,天地間只他們兩個。

她低頭,燕珏彎腰親了上去,淺淺的一個吻,落在她的眉心。

“佛祖也不知道我有多虔誠。”

蘇弗被他說得一愣,旋即便想,到底是在紅香閣浸染久了,哄女孩的話信口便來。

但聽他這般說着,心裏還是高興的。

雨還在下,燕珏背起蘇弗一直走到山腳,這座山并不高,平地起來的土坡,且寺廟又在半山腰。

天色已經大黑,遠處的驿館散發點點星光。

蘇弗趴在燕珏背上,聽他說起此行目的,絮絮叨叨,似要将他所有心事全說出來,這種感覺令蘇弗陌生,卻也暗暗竊喜。

“有筆爛賬做的很是繁複,可惜我沒帶趁手的賬房先生,他們便是看準了這點。”

燕珏往上一颠,蘇弗身前的輕柔登時擦過他的後背。

兩人俱是一愣。

蘇弗的臉很快紅了起來,手指蜷了蜷,揪住燕珏的衣裳。

燕珏沒回頭,只勾了勾嘴唇,便繼續往前走。

驿館的熱水供應不及,全賴燕珏催促,蘇弗才有熱水來擦身子,也只是簡單擦了兩遍,頭發挽在腦後,全被熱氣熏濕了。

換上幹淨的裏衣,她趿鞋去找冷茶喝,看見門外有道黑影,便停住腳步。

那人站定,叩門。

又是燕珏。

“五哥,我睡下了。”

燕珏笑,“我給你送點吃的,你開開門,我不進去。”

“太晚了,我不吃東西。”

“我都拿來了,也洗過了,驿館特意送的葡萄,沒幾串。”

蘇弗沒敢動,又回拒:“五哥,我真的不吃了,謝謝你。”

燕珏索性往門框一靠,曲指繼續叩:“那你拿進去,明兒早起來吃。”

蘇弗便知他不是那麽好打發的,遂起身披了件外衣,草草系了個帶子去開門,只開了一條縫隙,看他手裏果真端着一盤碧綠的葡萄。

剛要接過來,燕珏打了個噴嚏。

“你別是病了?”蘇弗見他臉頰微微泛紅,略帶鼻音,“我屋裏有藥,你等等,我拿給你。”

她轉身進去放下葡萄,翻找瓷瓶的時候,燕珏已經回到隔壁屋子。

蘇弗便只好過去,把那瓷瓶放在他手邊,“夜裏睡前吃兩粒,早上便會好很多,若是還有症狀,便再吃兩粒。”

燕珏道謝,擡手翻開賬簿,眉心蹙的很緊。

蘇弗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密密麻麻的條目明細很是瑣碎,且有些能簡寫的仿佛故意兜圈子,單是一筆賬目便費了幾頁紙,她咦了聲。

燕珏擡頭:“你會看賬?”

蘇弗點頭:“外祖父家中世代經商,母親也是商戶出身,雖嫁給父親後不再以經商為營生,但她會理賬會巡店我跟在母親身邊,或多或少學了些皮毛。”

“你幫我看看這本,是不是跟我記得賬目吻合。”

另一本則一目了然,兩本賬簿合在一起對,顯然有些難度,蘇弗能看出,複雜的這本是故意做出來的,就是為了混淆視線。

“五哥,你給我紙筆,我邊看邊寫。”

蘇弗坐下,開始翻看。

燕珏看她素白的手指一頁頁翻動,烏黑的睫毛一眨,神情專注認真,不多時,紙上便陸陸續續寫下有問題的條目。

燭光映着她皎潔的小臉,如玉如雪,濕透的發絲貼着後頸,随意攏成一個髻,插着白玉簪子,廣袖襦裙松松垮垮穿在身上,能依稀看清裏面的中衣,她刻意用綢帶系了腰,便瞧不出更多什麽。

只擡筆時皓腕露出,廣袖滑到肘間。

一舉一動,都勾着燕珏目不轉睛。

約莫半個時辰多,她看完了一本賬簿。

“五哥,圈出來的地方都不對,雖然明面上瞧着數額與你記載的相同,但是數目和單價不合,還有歷年也不同,他的數據能看出是刻意仿造往年的。

這裏,其實他寫的與實際相差很遠,我記得那會兒因為朝中內鬥,宦官和外戚奪權之時,鐵器供不應求,但他寫的價格沒有過大起伏,說明賬目僞造的急,或許也是沒有想到這一點。”

蘇弗指着那裏,“他主要在鐵器和傷藥上動了手腳,其他的軍需沒有多大問題。”

燕珏驚訝地看着她,“阿弗,你可真厲害。”

說罷,便從後将人抱住,雙臂環過她肩膀,連頭也靠了過去,耍賴般噌着蘇弗的頸,噴出一陣陣的熱燥氣息。

蘇弗推他,想要起身,他哪裏肯,擡腳坐下,将人也抱到自己膝上。

“再幫我看這兩本。”

蘇弗臉紅,不自在地往前扭了扭,避免與他離得太近。

他渾身硬邦邦的,又有種濃烈的陽剛氣,蘇弗不敢看他,便只好拿過賬簿,克制着不适去查驗。

如是又忙了半個時辰,蘇弗困得兩眼發直。

燕珏把人打橫抱起來,她吓得低呼出聲,接着便被放到床上,蓋了一條薄毯。

“我回自己屋裏睡。”蘇弗想起來,燕珏擡腳壓住薄毯邊緣。

“睡吧,我不碰你。”

蘇弗見他橫過來躺在身側,徹底堵了出去的路,心裏猛地一緊。

燕珏阖眸笑着:“阿弗,你若是再不睡,我便是再累也能起得來。”

話音剛落,蘇弗立時閉上眼睛。

許是連日來的颠簸,使得身體疲乏,雖然起初膽戰心驚,略有防備,但後來困的實在沒心思想別的,便陷入了昏睡中。

燕珏翻了個身,伸手從外摟住她。

他也實在是累極了。

翌日啓程,走了半日後從碼頭換的商船,如此行了三日,便來到江寧地界。

蘇弗與燕珏介紹了蘇家,母親如何與父親相識,又如何在嫁過來後,被好朋友趁機搶了夫君,鸠占鵲巢的。

“做錯事的人而今都活的好好的,母親活着的時候,蘇家沒有人說她一句好話,都責怪她狹隘,小氣,不容人。母親死了,他們更能編排出難聽的胡話,我不想母親被他們議論,杜撰。

所以五哥,我想仗着你的勢,做我從前不敢做的事。”

“你先前想嫁褚九,也是打的這個算盤?”燕珏沒有答她,托着下颌一瞬不瞬。

蘇弗點頭:“想過。”

“褚九那個綿羊似的性子,能給你出頭?”燕珏不屑,他打定主意,要讓蘇弗在江寧之行後,徹底忘了褚九這個人。

她總要見識自己的好,才能有所比較。

衛平侯府的馬車停在蘇家門口時,正是晌午人最熱鬧的時候。

管事站在那兒躬身詢問,得知來人身份後,立時又把腰低了三分,小跑着進府通傳,另外小厮則将人領着進了蘇家宅院,徑直去到前廳等候。

蘇光濟不在,出來的人是孔盼。

孔盼身後跟着蘇珍和蘇子玉,她的一雙兒女。

管事前去回話時,她吓了一大跳,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衛平侯府會來人。

當初陶姜病死,她也裝着慈母模樣前去看顧蘇弗,可蘇弗跟陶姜一個性子,對自己的殷勤愛答不理,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清高模樣。

如此,她也沒再繼續為難自己,面上做了,背地裏與蘇家各位長輩也有交代,甚至坐在一起說閑話時,連長輩都恨屋及烏地讨厭蘇弗。

她有那麽個不識好歹,不知進退的娘,合該自己也不受待見。

故而當蘇弗啓程赴京,說是要去侯府待嫁時,她也沒阻攔,反倒勸着蘇光濟,讓他包容孩子,實則心裏可不是這麽想的。

陶姜與那侯夫人能是什麽幹系,人家說說而已,她便當真了,把女兒送過去,指着侯夫人說親?

癡人做夢。

她原是想的,蘇弗在那兒待不了多久,便會灰溜溜的回來江寧,屆時她嫁不出去,還不是由着自己拿捏?

可今日到底什麽情況,怎麽衛平侯府親自來人?

是送回來蘇弗,還是有別的意思。

孔盼摸不準,便趕忙奔向前廳,臨走又想起一雙兒女,想着無論如何也該在貴人面前露個臉。

一進廳堂,便見那人身量高大,通身上下透着股養尊處優的矜貴氣質,單是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便覺眼神淩厲如刀。

孔盼拉着蘇珍福了一禮,又趕忙與蘇子玉使了個眼色:“愣着作甚,去叫管家到淩陰拿冰鎮的果子。”

燕珏不動聲色地打量來人,孔盼是個小家碧玉型的女人,眉眼間透着精明和僞裝起來的溫順,因年歲大了,那雙眼便顯得尤其刻薄。

她自然不敢堂而皇之回看,只把頭微微低下,身邊的蘇珍跟她長得很像,小巧的身高,略微圓潤的臉蛋,看起來有些嬌氣。

那蘇子玉急急跑了出去,險些被門檻絆倒。

方才雖沒靠近,可燕珏還是聞出他身上的脂粉氣,怕是逛青樓楚館,還是個常客。

“敢問您是侯府哪位?”孔盼陪着笑,坐在下手位,上身前傾。

燕珏瞟了眼,端起茶來漱口,也不答她,便這麽先晾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

來啦,有點晚,因為周末時間太擠了,我盡量多更,然後周一到周五會更新快一點。

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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