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背叛◎

冬良從外合上門, 書房外原先守着等伺候的丫鬟小厮俱都遣退,只他自己等在廊庑下。

月明星稀,清冷的光從樹杈間穿透, 落在地上霜霧般的冷涼。

房內,一盞燈燭,兩人分坐在條案兩側。

對于蕭如意的孤身前往, 燕珏深感意外。

她是男裝打扮, 頭發悉數梳起插簪,墨綠色圓領長袍勾出修挺的身形,一只胳膊随意搭在案面, 蜷起的手指如男子一般硬朗有力,她的眼睛明如燈火,此時正灼灼看向燕珏。

“怎麽, 看呆了?”

蕭如意笑,指間的茶水微微一晃, 挑眉飲下。

燕珏嗤了聲, 往後靠在圈椅背上:“我只是在想,自己的那封信想必和蕭将軍一樣,抵達了徐州。”

蕭如意愣了瞬:“你給我寫了信?”

“是。”

兩人意味深長的看了眼,俱是明白彼此目的。

結盟。

他們的結盟迫在眉睫,一刻都不能耽誤, 雖說對于蕭家而言, 還有時日可以考量, 但蕭如意更懂唇亡齒寒的道理。

一旦燕家被滅,接下來陛下便有能力收拾山河, 屆時蕭家面臨的不只是朝廷, 還有西南已然成氣候的馮坤, 以及掌握水運交通的龐稽,二者雙面夾擊,蕭家一定會腹背受敵。

與其打破這種平衡,不如在大亂之前,令蕭燕兩家成為一體,堅不可摧。

燕珏被她的提議吓了一跳,他擡手,摩挲着下颌,再看蕭如意時,她的臉上也露出幾分女孩家的柔美,卻不盡然,那柔美的外殼下,眸光依舊堅韌如刀。

她在等自己的答複。

“蕭将軍是看中了在下的皮囊?”

蕭如意一怔,旋即咧唇大笑起來:“你的确長得好看,我不排除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我之所以提出聯姻,更是因為上回你在徐州,夜闖蕭府。”

想起那遭,燕珏忍不住嘆道:“上次不辭而別,皆是身不由己,在此同蕭将軍致歉。”

“你那一走,可把我的魂兒都勾走了。”

說這話時,蕭如意的眼睛直直盯着燕珏,見他垂着眼皮并不接話,心裏難免芥蒂。

自小到大,燕珏沒少聽人阿谀,像是蕭如意這般大膽直接的也不在少數。

可今日不同,平常還能三兩句話敷衍過去,對待蕭如意,他不好掉以輕心,他暗自琢磨她這幾句話的分量。

那邊蕭如意已然起身,慢慢踱步到他身邊,燭火猛地一晃,她的手落在燕珏肩膀,拍了拍。

“那我回去等消息,五郎便先好生想着。”

她走後,燕珏面上立時斂了笑意。

蕭如意打的算盤他不是不知道,蕭家和燕家聯合,作為共同的利益體,沒什麽比結成親家更為緊實。

為了防止過河拆橋,他理解蕭如意的做法。

三番五次的追增人手後,西南終于傳來訊息。

燕煦為馮坤所擄,囚于暗室,雖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但若被陛下得知,朝臣得知,燕家便會很快迎來腥風血雨。

他沒有時間思考,要救大哥,還得對抗朝廷,父親那邊騰不出手來料理,正與蕭定安周旋。

蕭如意留在京中,就是看準了燕家的捉襟見肘。

她知道他沒有更好的選擇。

除了盡快答應聯姻。

蕭如意的兩個哥哥,如今就在西南邊界,只要蕭家肯幫忙,就有機會将燕煦從馮坤手裏救出。

燕珏心煩意亂,晨起沒吃幾口。

本在府裏胡亂走着,竟又不知不覺轉到芙蓉館。

香薇正在收拾院裏的落葉,臨近隆冬,樹木枯槁,廊庑上頭的藤蔓也都沒了生機,蔫蔫地趴伏在上面,只剩下曲折蜿蜒的枝條。

蘇弗不久後出來,她站在檐下,像是剛睡醒,穿着秋香色對襟繡花小襖,下面是如意百褶裙,風吹來,她額間的碎發微微擺動,雪白的肌膚如透亮的暖玉,似乎意識到有人看她,她扭頭,正好撞上燕珏來不及收回的目光。

“五哥。”

燕珏提步上前,開口道:“你這稱呼也該改改。”

蘇弗臉一紅,也沒說什麽。

兩人默了少頃,蘇弗瞧出他的不對勁,問:“五哥有心事?”

燕珏扭頭,“你可會騎馬?”

答非所問,那便是有了。

蘇弗搖了搖頭:“我不會。”

燕珏順勢拉起她的手,她驚了下,想甩開,但燕珏沒給機會,反倒理所當然:“陪我出去散散心。”

京郊的馬場,大都是王孫貴胄常來消遣的地兒,故而環境清幽雅僻。

燕珏有常騎的,小厮牽來,忍不住看了眼他身邊的姑娘,蘇弗別開眼。

便聽燕珏很是鄭重地介紹:“這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小厮連忙躬身,作揖:“原來是侯府少夫人,少夫人好。”

人走後,蘇弗小聲道:“五哥,我們畢竟還沒成婚,你不好..”

“蘇弗,可你已經是我的人了。”

他說着這句話,眼神卻有種迷茫感。

蘇弗說不清因為什麽,可他也沒再說別的話,便将她抱上馬去,自己縱身跳上後方。

他騎得很快,風從兩人面龐吹過,蘇弗不斷撞向他堅硬的胸膛,能感受到他熾熱且急促的呼吸,他始終不發一言,與她認識的燕珏不同。

像是一座山,冰冷又有距離感。

後來便減緩了速度,她回頭,看見他目視遠方,抿起的唇線透着冷漠。

她想往前,又被他緊緊箍在懷裏。

“在這兒附近有座道觀,你若是覺得煩,便來住上一段日子,叫香薇和曹嬷嬷陪着。”

他忽然開口,蘇弗一愣,沒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燕珏輕松笑道,握住她的手:“我見你近日來心事重重,不大歡喜,後打聽才知是我岳母的忌日來臨,你有心,我也不能無意,橫豎在府裏備嫁無事,你便過來清靜清靜,住上一段時日,再回去,當然,你若想在府裏,我也沒意見。”

蘇弗見他如此心細,自然感激。

且她住在侯府,也不好為了母親去抄經焚燒,總要顧忌主家的忌諱。

“五哥,謝謝你。”

燕珏笑,心裏頭卻很是糾結。

待與李氏說了這一想法,燕思雨便要跟着通往,卻被燕珏瞪了眼:“人家去給母親祭拜,你跟着作甚,又吵又鬧的豈不惹人心煩?!”

他疾言厲色,倒吓得燕思雨沒再吭聲。

一席飯吃的怏怏不快。

消食時,燕思雨挎着蘇弗的手臂,壓低了嗓音道:“我哥今兒不正常,像是被狗咬了。”

蘇弗也覺得奇怪,她到侯府以後,燕珏還從未如此反常過。

今日不只是給四娘臉色,便是用膳也繃着臉,不說話。

臨行前,李氏又給她備了幾件新做的氅衣,怕道觀冷,遂又指派了身邊的春喜和春秀跟着同去打點,炭火香油錢以及其他物件,滋補的食膳自然不少。

蘇弗謝了又謝,便抱着三本經書預備登車。

隔着車簾,李氏朝她微微颔首。

“阿弗,若有任何事,同春喜春秀講,叫她們回來禀報便好。”

“謝謝夫人。”

車輪駛動,李氏看了眼燕珏,燕珏收回視線,跟着她去了書房。

“現下可以說了,你把阿弗送去道觀,究竟打的什麽主意。”

燕珏擡頭:“接下來的事,我不想讓她知道。”

李氏蹙眉,見他神色凝重,不由緊張起來:“你想作甚?”

“陛下已經準備動手了,據我所知,兵部侍郎已經數日不曾休沐,想來是得了聖令,要對侯府動手。

緊要關頭,必須聯合蕭家,也只能聯合蕭家。”

李氏聽出他話裏的意思:“你答應了蕭家什麽條件?”

“我娶蕭如意。”

李氏愣住,緩了口氣,平靜道:“你該知道阿弗的性子,若她知道你要娶蕭如意,是一定會跟你分道揚镳的。”

“所以我讓她住在觀裏,等找到大哥,解決了當下危機,我可以很好的了結和蕭如意的關系。只要給我一段時間,我能處理好。”

“你當那蕭如意是什麽人,由得了你作弄?”

燕珏不語,沉默了少頃堅定道:“目前為止,也只有這一個法子。”

蕭如意進京前,帶着五萬兵馬,沿徐州一路趕來,如今就駐紮在京郊。

當今得知她動向的同時,衛平侯府便傳出燕蕭兩家聯姻的消息。

所有計劃按兵不動,原先打算圍剿侯府的侍衛悉數撤回。

與此同時,蕭遠和蕭楠在西南邊界開始搜尋燕煦下落。

侯府上下張燈結彩,紅綢飄帶四處可見。

下人的嘴都嚴實,縱然知曉蘇弗,也不敢在此時妄加議論。

更何況近日來燕珏的臉冷的跟冰塊一樣,他們更加忌憚。

管事的吩咐布置,是寒冬又臨近年關,自然比往年更要氣派些。

蕭如意和燕珏并排走在橋上,穿過剛挂好的燈籠,蕭如意側身看他,俊美的臉上不帶半分笑意,只那桃花眼濃情深邃,卻不在自己身上。

“燕珏,你娶了我,這輩子便只能是我,不可納妾弄通房。”

燕珏瞟她一眼,冷笑:“那你嫁給我,要給我生四個兒子,生不了,便休了你。”

蕭如意禁不住笑:“你敢!”

燕珏自是胡說,可還是壓不住心煩。

他日日派人在道觀守着,怕的便是有哪個不長眼的多嘴,把消息透給蘇弗。

她那個人,嬌嬌弱弱的模樣,偏生一副冷心腸。

剛哄得心軟些,又遇到這一遭破事。

燕珏思量着,等風頭過去,他一定好好待她,絕不辜負。

大婚前夜,燕珏去了觀裏。

彼時蘇弗正在抄經,纖細的身子坐在案前,右手執筆,專注地書寫,另外一側則擺着抄好的厚厚一沓。

聽見響動,她沒擡頭,只以為是曹嬷嬷。

“嬷嬷,我實在吃不下,你喝了吧。”

燕珏瞟了眼旁邊,有一碗涼透的百合羹。

他直起身子,從門框邊慢慢走上前來。

“怎麽不好好吃飯?”

蘇弗筆一頓,墨汁滴落,她仰起頭,烏黑的眼睛透着驚訝:“五哥,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不能來了?”

燕珏說完,走到她身後站定,她的筆跡隽秀有力,就像她這個人,柔韌倔強。

蘇弗要起身,被他從後圈在懷裏。

他身上很涼,想必是騎馬乘着夜風來的。

蘇弗打了個噴嚏,他的吻便落下來。

起初是親在腮頰,後來便徑直吻在唇瓣,他吻得毫無章法,甚至有些迫切無禮。

蘇弗快透不過氣時,他才松開。

“還有幾日是岳母忌日?”

“明日。”

燕珏才恍惚過來,原來自己大婚和陶姜忌日重合到了一起。

“我最近有些忙,否則...”

“我知道,你忙吧。”

蘇弗知道他煩,否則也不會無緣無故發脾氣。

燕珏本想膩歪會兒,可蘇弗穿着素衣,又一臉興致寥寥,他也只能作罷,臨走不解味,抱着親了又親,像是索要承諾般湊到她唇邊。

“這輩子都別離開我,成嗎?”

蘇弗臉紅,卻點了點頭:“那你不能欺負我。”

燕珏笑:“我哪裏會欺負你,分明是你折磨我。”

他意有所指,蘇弗推他,又被他握住手指抵到唇畔。

“蘇弗,你是我的,知道嗎?”

他走後,蘇弗翻來覆去睡不着覺,後來睜着眼到了半夜,許是太累,總算迷迷糊糊昏過去。

再睜眼,外面已然大亮。

“韓貴妃病了,據說召集了太醫都看不明白。”

“怎麽會看不明白?”

灑掃的小道姑竊竊私語,沒注意後面走來的人。

“還能是什麽,韓貴妃這般得寵,皇後能容她嗎,何況她手裏還有個小皇子,遲早要出事的。這次病的突然,想來是有人動了手腳。”

“下毒?”

“你小點聲,女冠出門前囑咐過我們,不許說閑話的,你...”

她們看到蘇弗,連忙閉嘴。

女冠懂醫術,偶爾會入宮給各位娘娘診病。

蘇弗有些意外,韓貴妃怎麽會突然病了,她見過韓丘瑾,也從燕珏嘴中得知,韓貴妃年輕貌美,正當好時候。

傍晚女冠折返,恰好被蘇弗看到,但她沒出聲,便見有人尾随而來,跟着女冠入了後院。

蘇弗卻是認得那人,正是燕珏的兄弟韓丘瑾。

韓丘瑾是為了韓貴妃的病來的,宮裏的太醫診不出毛病,女冠也是同樣說辭,他不信,也不敢明目張膽去問,只得偷偷跟來。

但女冠顯然不想細說,不管他如何糾纏,始終堅持在宮中的說法,她診不出病,也不知道貴妃因何病倒。

韓丘瑾被拒之門外,失望至極。

轉身看見遠處的蘇弗,神色一愣,随後緩步上前。

“弟妹。”

今日燕珏大婚,京裏人盡皆知,偏此處僻靜,又沒有生人出現,故而蘇弗是不可能知曉燕珏已經娶了旁人的。

韓丘瑾比蘇弗之前見到時憔悴很多,精裝高挺的男人周身浸在頹敗中,眉宇間也少了灑脫,多了幾分愁緒。

想來韓貴妃的身體不容樂觀。

“兄長,我不知該怎麽勸你,但這兩日我在觀中抄經,這本是我新抄的,你若是覺得煩悶,不若拿去案前焚燒,權當為貴妃娘娘祈福。”

她雙手奉上,說話又溫和客氣。

韓丘瑾接過來,嘆了聲:“多謝弟妹。”

蘇弗同他一起去上了香,焚了經書,随後韓丘瑾便準備離開,走時不經意地提了句,似乎韓家有意遷離京城。

前朝後宮,榮辱利益,向來是密不可分的。

韓貴妃若是出事,韓家勢必要被削減權力。

畢竟陛下要為日後的儲君鋪路,絕不會容忍大權旁落,韓貴妃沒了,那麽便只能扶持鄭皇後的嫡子。

“弟妹,你也保重。”

他騎馬下山,天已經冷的凍腳。

蘇弗裹緊了氅衣,回到殿前将未燒完的經書悉數點燃,又與曹嬷嬷和香薇祝禱了幾句,這才起身。

半夜,她被噩夢驚起。

夢中她啞了嗓子,墜入無邊黑暗,而燕珏就在她身前,背對着她,她想叫他,可燕珏忽然朝前跑去,她急的不行,恨不能撕開喉嚨裏的悶滞,一團煙霧裹來,她猛一哆嗦,睜眼看見漆黑的頂帳。

她心髒忽然撲通撲通跳的飛快,起身穿好衣裳,驚動了香薇。

香薇點了燈,揉着眼睛問:“姑娘,你這是要去哪?”

蘇弗深吸一口:“回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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