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墜湖◎

燕珏派去監視蘇弗的暗衛得了消息, 趕忙快馬加鞭折返回禀。

春喜和春秀也被叫了起來，急急慌慌将東西收拾好，随曹嬷嬷一道兒往外走。

天還黑着, 凄白的月亮被烏雲籠住，暈出淺淡的光。

蘇弗登上馬車，也不知怎麽了, 心裏亂糟糟的, 就像在甕中颠石子，七上八下。

臨近年關，城中不設宵禁, 故而他們經過城門處時，猶能看見徹夜通明的燈火，偶爾聽見喧嘩聲, 卻是酒醉不歸的人，拉着姑娘唱曲兒。

蘇弗伸手将簾子掀開一角, 正好經過紅香閣, 閣樓處于繁華熱鬧地段，又建的比旁邊幾座小樓都高，燈全亮着，天是黑的，那些紅綢便猶如懸在半空, 绮麗奢華

蘇弗落了簾子, 讓自己強行冷靜下來。

因為太晚, 她們沒有走正門，反而去了角門。

香薇剛要去叩門, 蘇弗忽然喊住她：“等等, 別叩。”

角門上的燈籠換了, 原先是六角香妃色宮燈，如今卻是雕花緋色大紅宮燈，連流蘇都是通紅的墜子。

車子重新駛動，來到侯府正門。

門口的一對石獅子系着紅綢，匾額上的字重新塗了金漆，空氣裏仿佛還有炮仗燃過的煙火氣，蘇弗的心一下揪了起來。

她沒有立時下車，她覺得手腳冰冷，渾身忍不住的顫抖，理智告訴自己，不該多想，不能傷心，便是真正看到了不想看的東西，也要忍住。

她知道娘下半輩子是如何過的，在最美好的年紀，帶着她和曹嬷嬷，住在蘇家最僻靜的院子，夜夜飲淚，只是為了個曾經愛慕的男人。

真心錯付，便換來不可估量的痛苦和懊悔。

娘沒有逃離，是因為有了她，為了她，娘在蘇家屈辱生活。

她呢？

蘇弗的手指死死掐着手心，睫毛覆住了情緒，她在不斷說服自己，沒什麽可怕。

一切尚早，至少她還沒拖累。

思及此處，她忍着難受直起身來，下車。

香薇和曹嬷嬷業已猜出侯府在作甚，但都不敢吱聲。

她們看着蘇弗一步步踏上高階，去到門前，鬥篷裹住她纖細的身子，她在那兒站了半晌，才舉起手，門從內打開。

一道漆黑的影子撲面而來，帶着急迫和緊張。

他像要上前，又倏地止住腳步，在蘇弗腳尖的一步遠，大口呼吸。

蘇弗靜靜站在原地，看他俊朗的臉上滿是不安，心中的猜測已然得到印證。

她擡起頭，擠出一個笑：“五哥，府裏在辦喜事？”

燕珏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他穿的是緋色圓領袍，許是來得急，腰帶系的粗糙，佩玉幾乎掉在地上。

蘇弗略一彎腰，替他撿起來，細白的手指摩挲着紋路，眼睫也垂下，就那麽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

靜谧的氛圍下，燕珏頭皮發麻。

趕來時想好的解釋霎時無用，說什麽都是徒勞。

他慢慢上前：“阿弗，你回來了。”

蘇弗眨了眨眼睫，唇扯開一抹弧度，笑盈盈地看過去：“是你的喜事。”

語氣平靜且冷淡。

仿佛只是在說外人的事。

燕珏又要上前，蘇弗後退，不着痕跡地避開他的觸碰。

“阿弗在這兒恭喜五哥了。”

她福了福身，随後從他側方繞進門去，沿着臺階一步步走下，目光所及，皆是喜慶的布置，連園林花草都着紅綢，更別說水榭亭子。

她捏着手指，繼續往裏走。

曹嬷嬷狠狠剜了燕珏一眼，随即和香薇小跑着跟上前。

燕珏閉眼，沸騰熱烈的心思慢慢冷凝下來，“冬良，叫人盯好蕭如意，別讓她去芙蓉館。”

“是。”

他轉過身，看着蘇弗越走越快的身影，始終沒有提步去追。

眼下他沒有時間同她解釋，他必須盡快救出大哥，與幽州恢複聯絡，之後的事才可從長計議。

蘇弗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芙蓉館的，只知道一進屋，腿便沒了力氣，若非香薇眼疾手快，她的額頭便會撞向桌沿。

“姑娘，你寬寬心啊。”

曹嬷嬷忍着淚，心疼道。

蘇弗低頭，小聲回她：“嬷嬷放心，我會顧惜身子的。”

末了，又自言自語：“我不會為一個男人尋死覓活，不會。”

她去洗了把臉，便上床睡了。

曹嬷嬷不敢離太遠，與香薇商量好守夜。

果真，後半夜天快明時，蘇弗就起來了，穿好衣裳，走去櫃門，來開後便往外翻找衣裳，物件，逐一整理打包。

曹嬷嬷知道她是要走，但她被燕珏欺負時，曹嬷嬷可親眼看見了那些印子，曹嬷嬷知道自己該勸幾句，可思來想去，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話。

只得跟着收拾，他們從江寧來時，帶的東西本就不多，此番要走，也沒甚可整理的，只将自己的物件悉數撿出來，天蒙蒙亮，便全都整裝完畢。

整個侯府将将有了動靜，蘇弗便趁着早膳前的光景，去了李氏的院子。

“阿弗，你快起來，跪着作甚？！”

蘇弗進門後，便徑直走過去，跪在李氏面前。

賀嬷嬷忙去扶她，蘇弗卻沒有就着她的手起來，反而規矩地行了三個大禮，繼而直起身來。

“夫人，阿弗讓您操心了。”

她嗓子微啞，明眼人都能聽出哭過，眼圈雖有遮掩，可猶能看出紅色。

此時卻強撐着堅強，用看似尋常的口吻說着乖巧的話。

聽得李氏心裏難受。

“好孩子，你起來說話。”

蘇弗跪着不肯起身，兀自說着昨夜的決定：“此前多有叨擾，承蒙夫人不棄，悉心周到，待阿弗如同親生一般。

此後前程，當阿弗自行謀定，斷不敢再舔臉居于侯府。今與夫人辭行，願夫人安康順遂，長命無虞。”

說罷，又重重叩了下去。

賀嬷嬷正要伸手，曹嬷嬷搶先一步攙着蘇弗起身。

“阿弗，我知道，是五郎對不住你，可你與他畢竟已經有了...你留下來，至少有侯府庇護。”

“夫人，阿弗去意已決，還望夫人莫要挂念。”

她福了福身，便準備離開。

誰知剛一擡頭，便見珠簾晃動，燕珏闖了進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曹嬷嬷便要去推他，反被他一眼瞪的僵在原地。

“你放開我。”

蘇弗面上挂不住，用力扥他。

他低頭，看她嫣紅的腮頰，氣惱的面容，不由心間一軟，朝着衆人吩咐：“都出去。”

曹嬷嬷還欲上前，賀嬷嬷沖她搖了搖頭，兩人便退出門去。

蘇弗的指甲一下掐透他的肉，燕珏疼的嘶了聲，仍不肯放手。

“我知道你生氣，..”

“我沒有。”蘇弗嘴硬。

燕珏頓了頓，好生解釋：“如今我有難處，娶蕭如意并非我心中所願，實乃無奈之舉。”

“那是你們兩個的事，與我無關。”

“你非要這麽說話？”

“五哥想聽什麽？”

“蘇弗，你知道我待你是什麽心思。”

“可五哥已經娶妻了，不是嗎？”

一字一句，句句戳着燕珏心窩。

“我說過，我沒有法子，只能娶她，等事情安頓好，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燕珏心煩意亂，有些話，不能跟她說的太明白。

本就說不明白。

“我不需要。”

燕珏恨死蘇弗的倔。

“你想去哪兒？”

“去哪兒都不用你管。”

“你娘沒了，爹又斷了關系，你能去哪兒？啊！不要跟我置氣，你一個姑娘家，若出了侯府，保不齊會遇到什麽壞人。”

“呵”蘇弗忽然笑了笑，“還能壞到哪裏去？”

聞言，燕珏倏地松開她的手。

看她冰冷的眸光毫無感情地盯着自己，不禁一陣心寒。

“蘇弗，你是不是從未喜歡過我？”

做錯事的人永遠想要倒打一耙。

蘇弗不欲搭理，轉頭便要走。

燕珏一把握住她的肩膀，強行拜過身來，令她看着自己，眼神中急迫懇切：“你說話，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沒有。”

蘇弗也狠了心，說完便又要掙開。

燕珏不松手，眼底漸漸流露出失望。

失望過去，是冷決，肅沉。

“你便死了心吧。”

“除了侯府，你哪都不能去，除了我，你誰都不能嫁！”

“來人，把五姑娘好生送去芙蓉館，務必看好，護好！”

五姑娘。

這是他第一次稱呼蘇弗五姑娘。

話音剛落，門外的小厮便進門來，做出恭敬的姿勢，蘇弗明白，他是想要軟禁自己。

偌大的芙蓉館，成了精美的囚籠。

她的院子周圍，換了一批丫鬟，每日像是盯賊一樣，晝夜不分地看着她，防着她。

香薇和曹嬷嬷去小庫房領用品，也有人跟着。

蘇弗每日除了吃和睡，再沒別的消遣。

有時燕思雨會過去，兩人也不複從前那般說笑，多是燕思雨寬慰她，而蘇弗應聲，幹坐着，東扯一句，西扯一句。

蕭如意自然知道蘇弗的存在，于她而言，後宅裏的勾心鬥角很是無用，她也根本不把蘇弗放在眼裏，橫豎是個女人，而燕珏也遲早會厭惡年老色衰的女人。

自己不同，她能與燕珏并肩作戰，日後蕭家和燕家聯合，想要奪得半壁乃至整個江山，都有極大的勝算。

她又何苦難為自己，去同一個後宅女人計較。

簡直自降身份。

故而這夜和燕珏商讨完幽州滄州部署，燕珏想要離開時，她忽然提了嘴。

“你跟那芙蓉館的姑娘，是當真還是玩玩？若玩玩，我可容你再胡鬧兩年，若當真，你可想好了如何安置？”

燕珏冷眼瞥去：“怎麽，管我？”

“身為你的妻子，我想我有資格去管你，管你身邊的女人，不是嗎？”

“那你說來聽聽，想怎麽個管法？”

蕭如意抱起手臂，看他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不禁輕笑：“我也不是沒有容人之量，若你當真喜歡她，我可以喝她的妾室茶。”

“不勞你費心。”

燕珏擱下這話，轉頭去了書房。

丫鬟小聲嘀咕：“姑爺也忒冷了些，成婚到今日，都不入正房歇息，叫府裏人看了，豈不議論。”

蕭如意觑她：“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說。”

她翻開白日收到的書信，哥哥已經找到了燕煦的關押之地，與她商量是否将消息透出來。

朝中不穩，稱得上虎視眈眈。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衛平侯府。

稍有風吹草動，便會伺機行事。

如今的燕家，根本離不開蕭家，只要她和燕珏鬧翻，朝廷必然會立刻對付侯府。

但如若燕煦獲救，重掌兵馬，态勢便會改變。

燕家兩兄弟聯手，沒準會踢開蕭家。

蕭如意不打算這麽早告訴燕珏，便寫信寄了出去，讓哥哥将燕煦安頓好後，不要打草驚蛇。

對于戰事，她有着比男人更精準的預判。

對于男人，她同樣不放在眼裏。

燕五郎這樣的人，除了自己，不該娶別的女人。

燕珏是半夜去到芙蓉館的，在書房翻來覆去睡不着，腦子裏想的全是蘇弗，便溜達着過去。

芙蓉館的燈還沒吹，他能看見蘇弗坐在案前翻書，偶爾咳一聲，複又繼續低頭去看。

他推開門，曹嬷嬷一下驚醒，看見是他，臉色登時難看起來。

“郎君三更半夜過來作甚。”

曹嬷嬷說着，起身走到門口，将內間的門擋住。

燕珏蹙眉，低聲道：“我來看看你家姑娘。”

“犯不着。”

“我燕珏想看誰，還沒有不能的。”

說罷，上前，一手抵在門上，目不斜視，在曹嬷嬷的咬牙切齒中，徑直走了進去。

蘇弗連頭都沒擡，只在他進門時，那燈燭晃了下，險些燎到她的發絲。

房內有股淡淡的香味，叫人瞬時安定下來。

燕珏走過去，坐在她對面的塌沿。

“在看什麽？”

蘇弗不應聲。

燕珏伸手，想去拿她的書，蘇弗側身避開。

燕珏的手懸在半空，尴尬地停着。

“等上元節，我帶你去看花燈。”

蘇弗還是不搭理。

燕珏自覺無趣，可又怕她胡思亂想，禁不住撂下狠話威脅：“蘇弗，不管你答不答應，你已經是我的人了。

既是我的人，就不要想着離開，你能去哪？

何況你身邊就只有一個老嬷嬷，還有個什麽都不懂的丫頭，你再給我一段時間，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他兀自說了許多，但蘇弗始終不肯看他，他沒意思極了，起身回了書房。

年底朝宴，陛下本給衛平侯府下了帖子，可燕珏借口李氏生病，便也沒去。

蕭如意自然也在府中照料。

韓貴妃終究沒有挺過去，初一的早上，便咽了氣。

彼時韓丘瑾正在韓家長輩的催促下，打點收拾行囊，大局已定，韓家在儲君的争奪上失了機會，若不主動請遷，日後便是被貶被降。

到底是發了跡的門戶，便是收拾，也有不少東西。

陸陸續續少不得要月餘。

女眷等人先行去往金陵，剩下的男人則做最後的規整。

燕珏與韓丘瑾和盧恩小聚過，亦是為了分別。

盧恩依着家族願望，在鴻胪寺當着閑職，日子過得優哉游哉。韓丘瑾則主動請離，得了個金陵縣令的小官去做。

兩人各有安排，只燕珏懸着。

“日後你若有需要幫忙的，便于我知會一聲，我雖去了金陵，但你叫我回來喝酒，我還是能快馬加鞭趕回來的。”

韓丘瑾說這話，燕珏拍他肩膀。

盧恩笑：“金陵城的美人可多，兄長別挑花了眼。”

韓丘瑾接話：“那可說不準，指不定下回見面，我家後院就多了一群姑娘，沒準還子孫繞膝了。”

三人感慨，依依不舍分離。

燕珏約定的花燈節，到底沒陪蘇弗。

因蕭如意帶來了燕煦的消息，兩人一同去了京郊軍營。

馮坤在西南殺紅了眼，如今正與蕭如意的二哥蕭遠纏鬥，他根深蒂固，又熟悉西南地形，故而蕭遠打的吃力。

燕珏與蕭如意商量，想讓蕭定安從滄州撤兵，趕赴西南，與此同時，燕鴻運分出一支部隊，偷偷折返京中，與蕭如意的兵馬彙合，以此預防朝廷的突然變動。

蕭如意和燕珏騎馬回來，路上看到流光璀璨的花燈，忍不住便下了馬，朝燕珏笑道。

“我的好郎君，這樣的日子，你不該主動為我買盞燈嗎？”

燕珏瞟了眼，想起蘇弗，便也跟着下馬。

随手買了盞，遞給蕭如意。

蕭如意接過去，剛要說話，便見燕珏低頭，又仔細挑挑揀揀，最後落在一個小老虎形狀的花燈上，連眼神都柔軟了三分。

她心裏有點酸，故作輕松道：“怎麽，還惦記着芙蓉館那位？”

燕珏沒理她，掏出銀子拿了花燈上馬。

一路無言。

他去芙蓉館時，蘇弗已經睡下了。

燕珏在院裏站了會兒，将那盞老虎燈挂在樹上，随後便回了書房。

蘇弗早上便看見了那盞燈，只可惜半夜下過雪，那燈打的透濕，有些地方的紙裂開，裏面的燈燭倒了。

她沒取，便由着那燈在那被風吹，被雪打。

日子不禁過，轉眼便到了二月。

燕思雨好容易求了燕珏，要跟蘇弗在府裏走走。

燕珏也是知道，蘇弗過的惱火，若不然也不會在短短兩月瘦了一大圈，一陣風便能吹走似的

府裏有人跟着，不出去，便不會出岔子。

蘇弗難得答應，特意去選衣裳。

曹嬷嬷本想給她穿件厚實的對襟小襖，可蘇弗搖頭，轉身去選了略微單薄點的高領棉衣，下頭是簡單的長裙，裏面則是輕便的褲子。

出門前，她又在屋裏待了少頃，這才走的。

香薇小聲道：“嬷嬷，我覺得姑娘今日有些怪。”

曹嬷嬷也深以為，方才蘇弗與她說了許多話，乍一聽沒什麽特別，可仔細回想，叫人覺得不對勁。

諸如叫她多穿點衣裳，別老為蘇弗擔心。

叫她和香薇把侯府當成自己的家，好生過活。

原以為是姑娘的自我安慰，可曹嬷嬷經香薇一點，霎時生出不好的念頭。

她忙問了燕思雨的身邊人，知曉兩人去了湖畔行走。

便也急急忙忙找去，誰知剛過了橋頭，望見湖水的時候，就聽見一陣喧嘩，有人大喊：

“來人！快來人！”

“不好了，姑娘落水了！”

“快來人，救命！”

曹嬷嬷心裏咯噔一聲，兩條腿下意識地打顫，她晃了晃身子，險些栽倒。

她默默念了聲：可千萬別是姑娘。

好容易鎮定了下，曹嬷嬷扶着橋欄一步步往下走，冷風吹得她兩眼發直。

待人将将來到湖畔，便見燕思雨跳着腳往湖裏看，而她身邊，哪裏還有姑娘的影子。

曹嬷嬷腦子轟隆一聲，順勢朝水面望去。

這樣冷的天，湖面還有細微的冰渣子，破開的一口，有衣裳飄了起來。

曹嬷嬷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姑娘換的那件外裙。

作者有話說：

事到如今，如果結局是女主和別人he，寶兒能接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