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天快亮的時候兩個人才回家,祁免免的手機裏全是秦可莉的未接來電,她說去完醫院就去找她的,但卻直接消失了。

秦可莉幾乎不會電話轟炸她,可能是真的着急了,恐怕背地裏罵她百來回了。

攤上這麽個藝人,也是她命中的劫難。

劇組開機在市郊,沒發布會,今早九點舉辦開機儀式。

所有的主演都要到場。

祁免免坐在車上回了句:“知道了。”

她回去躺了兩個小時,短暫地做了個夢,夢裏她從高處墜下去,失重感帶給她短暫的腎上腺素飙升的快感,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去玩蹦極的感受,她喜歡那種刺激感,好像能沖刷掉無窮無盡的空虛。

然而落地的片刻,她身子變得很輕,她看到地上渾身是血的季淮初,血液仿佛剎那被凍住,然後猝然驚醒。

她把自己整個縮進他懷裏,還是覺得不滿足,他的睡衣寬松,她幹脆讓自己鑽進去,她想象自己是一顆種子,正在埋進土壤裏,她覺得安全、舒适,就連呼吸都似乎變得順暢了。

很累,精神和身體雙重疲憊,季淮初陷入到深度的睡眠裏,但還是被她弄醒了,他按了下自己突突跳痛的鬓角,卻沒說什麽,只是将她裹進自己懷裏,抱着她翻了個身。

她有很多很古怪的行為,是他沒有辦法理解的,他在她身上碰了那麽多次壁,沮喪過,也躊躇滿志過,卻似乎沒想過要離開。

那天醫生問他有沒有想過是出于責任感,他那時回答不上來,後來想想想是會有一些的。

很多個瞬間,滿足于自己在她面前是特別的,當然也有很多瞬間懷疑沒有自己,她是不是會失控。她對這個世界充滿戒備,大多時候她可以好好生活,她有獨立生存的能力,但她身上的某些特質,注定她在危險的情況下無法像大多數人那樣去選擇,她會很輕易就越過道德和法律的底線。

他記得中學時候她經常被欺負,因為性格古怪被排擠,她沒有告訴父母,因為祁父祁母是個社會達爾文派,認為優勝劣汰,沒有能力才會被欺負,解決人際關系中的麻煩是一個成長中的孩子一門必修的課程,他們倒也并不是不願意幫助她,但他們更希望祁免免去尋求更高效更有力的解決辦法,而不是舍近求遠回家去哭訴。

因此就連季淮初都沒有選擇直接告訴她的父母。

在某次幾個學生合夥僞造她的筆記給班級裏另一個因為“娘炮”而被排擠的男生寫情書,并當衆誦讀嘲諷後,他去找了她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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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頂着季家的名頭委婉勸告老師,這件事性質惡劣,如果不能妥善解決,那麽季家堅持十數年對學校的教育資助可能需要重新考量。

他并不想用這種不太體面的做法,但他直覺放任不管可能會釀成更慘烈的後果。

最後學校從重處理了這件事,她的語文老師有一個性格極為腼腆害羞的女兒,因為膽小和愛哭也經常受欺負,她十分能夠感同身受,因此把祁免免和那個男孩叫去辦公室安慰了很久,她覺得性格是一個人獨有的品質,沒有性別之分,更沒有高低優劣之分,一個天性敏感的人容易共情別人的不幸而流淚,可能在一些人眼裏是懦弱和矯情,但從另一個方面講也未嘗不是一種可貴的善良的品質,一個天性冷漠寡情的人,可能失去一部分柔軟,但也許會少了許多被感情牽絆的煩惱。

祁免免聽進去了沒有他并不知道,只是很久之後他才知道,那幾天祁免免無聲無息并不是在忍氣吞聲,在她的字典裏也并沒有這個詞語,她用了幾天時間了解到了幾個人每天放學的路線和常去的幾個地方,得到一個每周末這幾個人會全部聚集在一個地方的結論。

她準備做什麽,季淮初不得而知,但學校處置完這件事,她便沒有再繼續了。

他充當了很多次安全閥的角色。

但他不是聖人,也沒有人會願意背上沉重的枷鎖,除了責任感,當然還有別的,比如愛。

她滿足地蹭了蹭他的胸口,呼吸逐漸變得綿長均勻。

徐醫生說:“她總說自己很危險,但卻深知跟周圍一切的安全距離,我是說,她其實比大多數人更冷靜更理智。”

季淮初點頭:“她并不是個沒有理智的瘋子,恰恰相反,她很清楚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在做什麽事,會有什麽後果。她唯一危險的只是,很多普通人覺得可怕的後果,對她來說就只是行為必然付出的代價。甚至會覺得行為的意義本身高于代價。”

徐醫生:“你确實很了解她,她沒辦法和社會建立有效的聯結,說一句不太恰當的話,我認為她充分了解法律和社會規則,但如果有一天她殺了人,我絲毫不會覺得意外。”

她不會因為害怕某個人傷心而去敬畏法律和生命。

也不會害怕身敗名裂而去約束自己的行為。

對她來說,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道冰冷的公式。加入條件,演算,得到結果,僅此而已。

季淮初沉默片刻,卻搖了搖頭:“我總覺得她不會,她身上有很矛盾的氣質。有時候你覺得她冷漠得過分,但有時候我覺得她比任何人都有人情味。”

一個從小當動物馴養,卻又接受了正常的教育的“聰明”小孩,她有一萬個理由變壞,但一路走到現在,無論她有多少殘忍瘋狂的念頭,有多少個瀕臨失控的瞬間,但她始終還在這個規則裏打轉。

徐醫生愣了愣:“其實我覺得她很難溝通,我接觸她至少有五年了,這五年裏,我試圖引導她袒露自己,但我總有種直覺,我知道的都只是她想讓我知道的而已,她過于聰明了,沒有人可以在她的邏輯裏找到弱點,很多時候我甚至覺得她是個正常人,根本不需要我給她提供幫助。”

季淮初只想知道一個問題:“她的訴求是什麽?”

徐醫生搖搖頭:“她想做個正常人,希望我幫她分析她和別人的不同,調整她的行為和認知。但其實我覺得她很清楚自己和別人的區別,也能把握分寸。不過,她好像只在乎能不能和你相處。”

所以她才會一直想要見他。

但是,季淮初蹙眉:“很抱歉,我腦部受過創傷,丢失了一部分記憶,恰好是關于她的,我可能沒辦法提供更多細節。如果想起來什麽,我會再和您聯系的。”

“我以為你會很想知道她的想法。”徐醫生深刻知道祁免免是很讨厭解釋的人,哪怕你無緣無故沖上去對她說你是個賤人,她說不定也會欣然點頭:對,我是。

因為她根本不在乎。

對于一個正常人來說,和這樣的人相處太累了,尤其是作為戀人,甚至會因此受到傷害。

季淮初笑了笑:“她叫我來,無非就是想讓我聽她有多可怕。但你說得對,我能從你這裏知道的,都是她想讓我知道的,我不想聽,我想聽她親口對我說。”

又睡了半個小時,祁免免還是被鬧鐘吵醒了,她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從他懷裏滾了出來,只是壓着他半邊肩膀,她有些憤怒地掐着他的脖子,嘀咕着:“好讨厭。”

季淮初困得睜不開眼,閉着眼掐回去,聲音低啞:“松手。”

祁免免松開了,也清醒了:“我吵到你睡覺了?”

季淮初冷哼一聲:“你覺得呢?”

祁免免靜默地趴了一會兒,然後從床上爬起來,她走之前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沒有再吵他,但手剛握上門把手,他卻撩了下眼皮,說了聲:“回來。”

祁免免揚眉,依言走了回去,俯身:“怎麽?”

季淮初握住她的手腕,指了下自己的臉:“告別吻。”

祁免免沒有聽明白似的:“嗯?”

季淮初面不改色:“夫妻就是這樣的,我想要一個告別吻,當然,你也可以要求我。”

他好像從昨晚開始就有了些變化,他開始試圖幹涉她的行為和認知,但并不是為了糾正她什麽。

他只是覺得,感情是兩個人的事,他一直把她當做一個特殊的存在來試圖兼容她,但一輩子那麽長,他希望兩個人有更牢靠的聯系。

比如細節和習慣,是可以跟随人很久的東西。

祁免免低頭,在他左臉上親了一下,覺得他有些無聊,于是給他右臉上也附贈了一個。

“想讓我送你嗎?”他還是沒有放開她的手。

祁免免擡腕看了下表:“不用,你昨晚才睡了三個小時。”

那語氣,全然一副“這沒必要”的樣子。

季淮初的确頭很疼,但還是說了句:“我睡覺不喜歡被人抱,不喜歡生物鐘被打亂,也很少因為誰從會議席上突然走掉,當然,從最開始結婚的時候,我也不是被人一忽悠就會上當的蠢貨,我都接受了,僅僅是因為對我做這個事的人是你而已。”

祁免免覺得他今天怪怪的。

季淮初擡眸看她:“就像我現在很不想從床上爬起來,也不覺得我送你比司機送你更好,但只要你想,我可以立馬起來,因為我喜歡你,所以可以為你做很多我不願意做的事,并且不感到痛苦,而是從中獲得幸福和愉悅。”

祁免免低頭又親了他一下,似乎有些不解似地皺着眉:“你想送我可以直接說,我的确覺得你送我沒有你睡好來得重要,所以我不會要求你送我,但如果你覺得送我會讓你覺得幸福和愉悅,那我尊重你的選擇,也願意讓你獲得幸福。”

季淮初沉默,他只是想引導她學會愛他,但他突然覺得她似乎并不需要引導,甚至在試圖掌握主動權。

祁免免看了看表,還有一點時間,于是她再次問了句:“所以你想多睡會兒,還是送我去劇組?”

季淮初深呼吸:“我在對你表白,我想聽你求我,跟我撒嬌,并不想讓你給我出選擇題。”

祁免免張了張嘴,一副學到了的表情:“好的,我記住了,下次注意。”

她轉身要走,季淮初覺得自己也睡不下去了,索性折起身:“下樓等我,我送你。”

她沒有動,往洗手間走去的季淮初走了兩步又回頭看她,面露疑惑。

祁免免在走神,看到他扭頭,眼神才聚焦,抿唇對着他笑了笑:“謝謝哥哥,哥哥真好。”

季淮初:“……”

“撒嬌,我會。”她略略擡着下巴,帶着一點驕傲和不服輸,似乎對他剛剛的試圖引導她思維的行為非常不滿意。

季淮初點點頭,還沉浸在試圖調情結果失敗的挫敗裏,随口道:“嗯,那你很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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