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鬼
孩子的手很暖, 軟綿綿的, 又小, 只能捏住寧子善一根小拇指,雖然同樣怪異, 但寧子善并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十分可愛,還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寧子善低頭看着那頭細軟烏黑的頭發, 忽然很想揉一把,卻因為手指被牢牢抓住而不能付諸行動, 他想了想,問道:“你是柯栩嗎?”
孩子停下腳步擡頭看他, 臉上的面具雖然是笑着的, 但寧子善卻感覺他現在好像有點生氣。
生氣?為什麽?是因為剛才自己的問題嗎?寧子善不解。
那孩子沒有回答寧子善, 只是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便拉着他繼續上樓。
寧子善覺得這孩子這種臭屁的樣子還真和柯栩有幾分相似, 暗自笑了笑,乖乖跟着, 不再言語。
一大一小一直上到三樓,那孩子才轉過樓梯拐角, 帶着寧子善踏上走廊,拐過一個彎, 最後停在三樓面朝大門正中間的一扇房門前。
門板上用紅漆寫着306, 鵝黃色的油漆斑斑駁駁, 沾着各種不明污漬, 甚至在下半部還有兩個黑褐色的手印,那手印很小,一看就是小孩子的,顏色讓寧子善不由自主想到幹涸的血跡,很不舒服。
那孩子松開寧子善,低頭看向門邊的一摞破花盆。
寧子善會意,蹲下丶身把花盆搬開,從最下面的花盆裏找到了一把銀色的小鑰匙,然後用鑰匙打開了這扇門。
甫一推開門,一股濃郁的酒臭就像一只出籠的野獸把寧子善撲了個正着,寧子善猝不及防被熏得一陣惡心,沒忍住,扶着圍欄幹嘔起來。
等味道都散的差不多了,寧子善才掩着鼻子走了進去。
這種筒子樓采光本就不好,再加上陰雨天,此刻更是一片昏暗,寧子善進去後兩眼一抹黑,稍等了幾秒才逐漸适應了屋裏的光線。
狹小的窗戶、落滿塵垢的窗框、油膩膩的玻璃、掉漆的家具、碎裂的地板、髒兮兮的牆壁……
寧子善愣住了,這不正是他在精神病院看見過的那間老房子……這是柯栩的家?
寧子善繞過地上倒着的酒瓶走到那扇小門前,一把推開,裏面除了沒有一個胖如豬的邋遢酒鬼,真的和那時候一模一樣。
當然,房間裏也沒有柯栩。
“晚上要小心鬼哦……”嫩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寧子善回頭,發現那個白色的孩子居然不見了。
他重新跑回門口,走廊上空空如也,他又趴在圍欄上往兩邊樓梯看,也沒有發現,樓下的NPC依舊在聊八卦下象棋,那個孩子卻像一只幽靈,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了。
可是他說“晚上要小心鬼”又是什麽意思?難道這棟筒子樓裏晚上還鬧鬼?
還有那個孩子,他會是柯栩嗎?
如果他是柯栩,為什麽他要戴面具?為什麽不肯直接回答自己?
如果他不是柯栩,又為什麽會救自己,還知道柯栩家房門鑰匙藏在哪裏?
這種事恐怕只有等他下次出現的時候才能知道了。
看着越來越暗的天空,寧子善轉身回到了屋裏。
他不敢進卧室,看見裏面那張髒兮兮的床就會想起柯栩當時痛苦的樣子,于是寧子善打開燈,在客廳的舊沙發上找了塊還算完好的位置坐下,開始想柯栩。
有誰在撫摸自己,從側臉到脖子,幹燥溫熱的手掌摩莎着皮膚,惬意且讓人安心。
若有似無的清香在鼻尖萦繞,冷冽的,熟悉的,仿若冬日裏的紅梅,那是屬于柯栩的味道,燎原的火般點燃了幹涸的寧子善,讓他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
鼻尖上忽然一涼,像是被吻了一下,包裹着自己的香味驟然撤開,寧子善嘤咛一聲,急急地伸手想把對方攔住,卻抓了個空。
“柯栩……”寧子善喊他,眼球在單薄的眼皮下劇烈顫動,卻怎麽也睜不開。
“柯栩!”寧子善又急切地叫了一聲,朝前方伸直雙臂,就像個瞎子一樣無助地胡亂摸索,下一秒,他的手就被另一只溫暖的手握住了。
寧子善好似一個落水的人終于抓住了救命稻草,立馬用兩手緊緊攥住他,好怕一松手他就會再次消失不見。
可是接着他就發現,被他緊緊抓住的那只手好像并不是柯栩的,那只手很大也很溫暖,但又很瘦,幾乎是一種皮包骨的狀态,和柯栩雙手修長又有力的感覺完全不同。
寧子善疑惑,順着那只手的方向擡起頭,然後他看見了一個人,一個很瘦的人,他的臉隐匿于一片黑暗之中,看不真切,身上似乎沒有穿衣服,寧子善甚至能看見他薄薄的皮膚下一根根突出的肋骨和凹陷的腹部,簡直就像一個長期營養不良的病患。
而且在他皮膚表面,寧子善還能看見一些紅色的脈絡,宛如攀附在牆壁上那些爬山虎的根莖,活物似的一下下跳動着。
寧子善被吓了一跳,倏地松開了那只枯瘦的手,向後退去。
可那手的主人卻撥開黑霧開始朝寧子善靠近。
冷冽的清香随着對方的靠近重新襲來,黑霧散去,寧子善終于看見了一張瘦的幾乎不成人樣的臉,盡管雙頰凹陷,顴骨突出,雙唇幹裂且血色盡失,但那雙好看的眼睛和唇角下的小痣,還是寧子善還是認出那是柯栩的臉。
“柯栩你……”對方憔悴的樣子讓寧子善心裏一陣抽痛,他想要抱住他,卻被柯栩閃開了,然後柯栩用幹瘦的手指指了指自己背後,寧子善這才發現那些附在柯栩身上的紅色脈絡居然是從黑暗中延伸出來的,它們像線,又像一條條外星生物的血管,牽制着柯栩的一舉一動。
寧子善惶恐地僵在原地,緊張地問道:“那些是什麽?你到底怎麽了?”
柯栩沒有回答,而是用沙啞的聲音問他:“你為什麽會到這裏來?”
“我很想你。”熟悉的聲音讓寧子善鼻腔發酸,對方形銷骨立的樣子更是讓他心疼不已:“我來接你出去,我想帶你回家……”
寧子善抽了抽鼻子,委屈道:“你想丢下我一個人,不成,是你先勾搭我的,你得對我負責!”
“子善……”柯栩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種投降般的無奈,就在他要繼續說什麽的時候,整個地面突然開始劇烈搖晃起來,眼前的畫面一黑,柯栩就不見了。
“柯栩!!!”寧子善大喊着柯栩的名字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坐在柯栩家的沙發上,眼角還有些濕潤,剛才的一切好像都是自己的一場夢。
窗外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走廊上昏黃的路燈也變得明亮了許多。
雨仍未停歇,寧子善能聽見窗外細微的沙沙聲和院子裏那些NPC竊竊的閑聊聲。
寧子善擡頭看了眼挂在牆上的圓盤時鐘,還有不到一分鐘就十二點了,這些NPC都不用回家睡覺嗎?
柯栩消瘦的樣子還殘留在寧子善的視網膜上,他擡手捏了捏自己的山根。
剛才的一切真的只是夢嗎?柯栩為什麽會變成那種樣子?最後的時候他好像想對自己說什麽,但是被地震打斷了,如果現在繼續睡,還能夢見他嗎?
希望可以吧。
寧子善這樣想着,在沙發上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剛閉上眼,突然又傳來一陣強烈的震動,整棟樓都開始瑟瑟發抖,角落的酒瓶被震倒在地,發出叮鈴哐啷的脆響。
伴随着“嗵嗵”的沉重腳步聲,就像有個巨人正在一步步逼近。
寧子善從沙發上跳起來,打開門沖到走廊上,扒着圍欄往下看,只見潮濕的院子裏此刻正站着一個身高超過兩米,渾身肌肉虬結的怪物!
那只怪物渾身發紅,頭上長着一只尖尖的角,嘴邊長着獠牙,面目猙獰,手腳都出奇的大,指甲鋒利,簡直就像從《地獄繪圖》中走出來的惡鬼,唯一不同的是它的一只手裏正握着的不是狼牙棒,而是一只巨大的酒瓶。
鬼……寧子善恍然,今天那個孩子說的“鬼”難道就是指這家夥?
院子裏紮堆的NPC好像并沒有發現這只“鬼”,依舊叽叽喳喳說個不停,直到那只“鬼”走近其中一群,伸出骨節粗大的手把其中一個織毛衣的NPC提起來,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咬掉了她的頭!
“啊啊啊啊——”鮮血噴湧,那些沒有眼睛的NPC終于回過神,大聲尖叫着如受驚的鳥獸般一擁而散。
寧子善連忙蹲下丶身把自己藏在扶手後。
頓時慌亂的腳步聲響徹筒子樓,“砰砰”的關門聲不絕于耳。
不消片刻外面就再看不見其他人影,透過圍欄的縫隙,寧子善看見昏黃的路燈下只剩那只“鬼”,它把大酒瓶放在身側,雙手捧着已經被吃了一半的NPC啃得津津有味。
濕丶漉漉的地面被血染紅,在燈光下折射出迷離的色彩。
吃完一個NPC後,“鬼”轉過身,朝樓上看了一眼,不知為什麽,寧子善覺得它看的方向正是藏在圍欄後的自己。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那只“鬼”收回目光,轉身開始朝樓梯走去,伴随着它的動作整棟筒子樓又開始劇烈搖晃起來。
因為“鬼”的身體太過巨大,寧子善看見它幾乎是擦着樓道兩旁的牆壁在往上走,牆上的粉末在它身後簌簌落了一地。
寧子善不知道它是不是因為看見了自己才會上樓,總之這種時候NPC都知道回屋躲避,自己也不應該繼續待在門外看下去,于是他弓着身重新回到柯栩的家裏,躲在窗後豎起耳朵聽着樓外的一舉一動。
“鬼”從一樓上到三樓後便沒有再繼續往上走,而是踏上了三樓的走廊,寧子善聽着那越來越近的沉重腳步,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它不會要進這個房間吧……
整棟筒子樓裏有那麽多房間,為什麽它偏偏會挑自己在的這間呢?寧子善下意識朝窗外望了一眼,頓時恍然大悟——整棟筒子樓裏只有自己在的這家亮着燈!
寧子善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簡直太大意了。
好在電燈的開關留在寧子善手邊,他立馬按下開關,關上了燈,默默在心中祈禱“鬼”在看不見燈光之後就會離開。
可惜的是寧子善的祈禱并沒有被老天聽到,“鬼”的腳步聲依舊不緊不慢地在朝他逼近,就算現在沖出去寧子善覺得自己恐怕也跑不過那只鬼,只能焦急地在房間裏梭巡,看有沒有什麽能藏身的地方。
可是這個房子實在是太小了,所有的大件家具加起來也就那麽幾樣,還根本藏不住人,就在這時,那沉重的腳步聲已經停在了306的房門前。
寧子善蹑手蹑腳地從窗邊撤開,推門進了卧室,他記得這個卧室裏除了有張雙人床,還有一個小衣櫃。
寧子善剛縮着身體把自己藏進衣櫃裏,房門外就傳來了一連串“咔咔”的聲響,那聲音聽起來……怎麽那麽像是有人在用鑰匙開門?
難道“鬼”也會開門?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為什麽“鬼”會有這間屋子的鑰匙?
就在寧子善胡思亂想的時候房門已經被推開了。
寧子善連忙收回心緒,屏息凝神,豎起耳朵聽着外面的動靜。
腳步聲從走廊進到了屋裏,“啪”地一下打開了電燈的開關。
“哇哇啊啊啊哇!”
驚雷般暴躁的聲音突然在房間內響起,寧子善猝不及防被吓得一個激靈,手臂上突然傳來一陣鈍痛,就像被什麽重重打了一下,差點沒讓他叫出聲,好在他及時咬住了嘴唇,把痛呼硬生生咽回了肚子裏。
衣櫃裏密不透光,寧子善下意識用手去摸,卻摸到疼痛的部位明顯腫起了一塊。
“哇哇哇哇!”
又是一聲怒吼,這次的疼痛是從後背傳來的,就像有人狠狠抽了他一鞭子,疼得寧子善臉都白了。
“啊啊啊哇!”
“嘭!”
“嘩啦——”
桌椅翻倒的聲音、東西被掃到地上的聲音還有暴躁的讓寧子善聽不懂的話語在寧子善耳邊不停回響,大擺錘般不停敲打着他的神經,尤其是那些宛如咒罵般的言語,每從“鬼”嘴裏說出一句,就會在寧子善身上留下一道鞭笞的傷痕。
為了不發出聲音,寧子善只能緊緊咬住衣櫃裏某件衣服的一角,到最後他整個人都幾乎疼得快要虛脫了,渾身都是冷汗,就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牙齒似乎也咬出了血,舌尖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好在就在他覺得自己就要撐不住了的時候,“鬼”終于停止了它的發狂行為,它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從客廳進入卧室,很快卧室裏就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寧子善強打起精神,想把衣櫃門推開一條細縫,剛一動身上的傷就争先恐後地疼了起來,他咧了咧嘴,然後推開了衣櫃,接着他看見那只壯碩的“鬼”正十分艱難地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往床下看,似乎在尋找什麽。
它在找自己嗎?它覺得自己藏起來了?如果它接下來來查看衣櫃,一定會發現自己!
就在寧子善思考現在從這裏直接沖出去能逃走的可能性有多大時,“鬼”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
寧子善趕忙重新關好衣櫃,朝角落不動聲色地縮了縮。
果然接下來鬼就将目标移到了衣櫃上,它只需要回頭,甚至不用再多走一步就能觸碰到衣櫃。
尖銳的指甲在衣櫃門上劃出“刺啦”一聲,血腥味和酒臭味化作無孔不入的暗流,從四面八方擠進衣櫃的縫隙。
寧子善用手捂住口鼻,冷汗從額角滑落,心如鼓擂,腦海中突然冒出那個NPC被“鬼”一口咬掉腦袋的血腥畫面。
要死在這裏了!寧子善不甘心地想,他還沒有見到柯栩,怎麽能死,幹脆賭一把,在“鬼”打開衣櫃的瞬間沖出去,如果它反應不及,沒準能逃掉。
就在這時,窗外突然傳來“咚”地一聲,聽起來就像有誰在樓下用石子在砸玻璃。
“鬼”準備開門的大手一頓,似乎是在開門和去窗邊查看之間猶豫。
接着窗外又是“咚”地一聲,這次“鬼”終于放棄了開衣櫃,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窗邊走去。
寧子善趕忙抓住這一瞬的機會,從衣櫃裏鑽了出來,一翻身滾進了床底。
只是簡單的幾個動作就讓他又疼出了一身冷汗,借着床下微弱的亮光,寧子善發現自己兩條手臂上都浮現出了深淺程度不一的青紫淤痕。
這到底算是怎麽回事?言靈攻擊嗎?
那只“鬼”在窗邊觀望了一番,似乎并沒有發現是誰在砸玻璃,于是晃晃悠悠地又轉了回來,一把拽開了衣櫃。
“哇哇哇哇!”似乎是因為沒找到人,“鬼”發出一聲憤怒的嚎叫,惡狠狠地摔上了衣櫃門,回身一屁股坐在床上,一手撈起地上的大酒瓶抱進懷裏,然後一翻身倒在了床上。
“嘎吱——”床板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尖叫,然後一切終于回歸寂靜。
而因為“鬼”剛才的嚎叫,讓寧子善大腿上又多了一塊淤青,好在這些痕跡并不會出現在自己臉上,他可不希望頂丶着一個豬頭去見柯栩,萬一被他嫌棄了怎麽辦。
可是剛才在自己危險的時候砸窗戶引開“鬼”的又是誰?會不會是白天那個孩子?
不過經過這一陣的觀察,寧子善已經基本可以确定這個“鬼”的身份,他應該就是柯栩在精神病院幻境中看見的那個油膩肥碩的中年男人,可為什麽在柯栩的夢境裏對方卻變成了一只擁有強大力量,甚至會吃人的惡鬼呢?
不管怎麽樣,這個中年男人一定和柯栩有着很深刻的聯系,柯栩恨他又怕他,卻還和他住在一起,加上莫陌陌說他們在遇見柯栩的時候,他身上有被虐待的痕跡……
這讓寧子善不得不把之前的猜測重新撿了回來,這個男人很有可能就是柯栩的監護人,說不好是父親還是其他什麽親戚,可以确定的是這個人他嗜酒,還會經常虐待幼小的柯栩,所以柯栩才不想回到現實。
柯栩和自己不一樣,自己有家人,有朋友,有同事,有美好的童年,可柯栩有的只是無盡的痛苦和折磨。
如果換做是自己,恐怕也會想要逃避吧。
震天響的呼嚕聲從床上傳來,打斷了寧子善的思緒,他悄咪咪從床下爬出來,看了看,确定“鬼”已經睡着了,便小心翼翼地繞開地上的酒瓶遛出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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