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拒絕
範雪喝完藥後,蓋上被子睡了一覺,發了一身汗。
月香給她披了一件外衣,範雪走到院中,坐在銀杏樹下,望着遠方發呆。
水月庵位于山腰。無塵師太撥的這個小院,位置很好,從小院望出去,能看到層層巒巒的風景。這山上有松樹、槐樹、楓樹,已是初秋,楓樹由綠轉紅,熱熱烈烈,閃爍着惹眼的喜色,半點都不懂得人間的痛苦。
既然死不了,在這人跡罕至的深山裏,熱熱鬧鬧地活着,活給天看,活給地看,活給自己看,未嘗不是一種別樣的風骨。
範雪道:“月香,把經書和紙筆取來。”她身子還沒好利索,月香正想勸兩句,還是忍住了,進屋取了書和紙筆。月香研墨,範雪在樹下抄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清風拂過,揚起範雪外披的下擺,黃色的銀杏葉飄飄忽忽,落在地上、石桌上、發梢……此情此景,美得就像一幅畫一般。
“阿嚏。”範雪打了一個噴嚏,後面一個陰沉沉的聲音道:“剛好些,就坐石凳上招風,你真當自己是鐵打的不成?”
靜寧端着一碗藥,冷冷地站在小院中。
範雪連忙站了起來。靜寧走過來,望着月香道:“小姐千金之軀,你就是這麽服侍的?”
月香被她說得臉色通紅。
範雪剛要開口分辨,靜寧又轉身對她道:“這些藥來之不易,你就算不珍惜自己的千金之軀,也要珍惜珍惜這些藥。”
除了父母,範雪還從沒被人這麽搶白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靜寧将藥放在石桌上:“趁熱喝了。”說完,轉身便走。
等靜寧走得看不見了,月香才嘟囔道:“這麽記仇,真沒見過這麽小心眼的人。”
靜寧雖然小心眼,愛記仇,但她開的藥的确有效,範雪喝了兩次後,基本已經痊愈了。但怕被靜寧搶白,範雪還是停了一天,才出來抄經。月香還特意為她準備了個墊子,墊在石凳上。
林氏起初每天都派人來,送吃的、穿的、用的。後來,京城裏傳出了範家嫡長女暴斃的消息,林氏挨了範父的訓斥,便不敢再那麽頻繁地派人來了。範雪也明白,今生今世,自己是再回不去了。
範文登也來過一次,範父對他盯得特別緊,他是好不容易才找了個機會,才跑過來的。平時吊兒郎當的範文登,見在家裏珍寶似的妹妹,一身寺廟的粗布衣服,簡單挽了個頭發,在樹下抄經,頓時淚如雨下,哭得跟個淚人似的,反倒還得範雪安慰他。
一日三餐,都有庵裏的小尼姑送過來。雖然清淡簡單,但還算幹淨可口。範雪随着庵裏的時間起居,抄經念佛,修禪打坐,一步也不邁出小院。
若是之前,按她的火爆脾氣,恐怕早就受不了。可經歷了那麽多事後,範雪才明白,平平淡淡未嘗不是另一種幸福。
這日一早,她便讓月香鋪了紙墨。剛抄了兩張,便聽腳踩樹葉,沙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雙青石緞小朝靴停在了石桌前。
範雪擡頭望去,趙青雙頰凹陷,身着白色錦袍,袍子空空蕩蕩,更顯出人的消瘦來。他直愣愣地望着範雪:“雪兒。”
範雪握筆的手腕頓住了,筆尖觸在紙上,渲染了一大團墨跡。她放下筆,轉身便往屋裏走。
“雪兒。”趙青急喚一聲,卻不敢動手攔她,緊走幾步擋在她的身前。
月香在屋裏做活,看到院裏有陌生男人,連忙沖了出來, 攔在範雪身前:“你這人好沒道理,私自便闖人的院子,快快走開。要不,我叫了庵裏的師傅,将你打出去。”
院牆外的小三兒見此情景,想要進來,趙青擡手止住他,望着冷若冰霜的範雪,心裏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那日從範雪口中确認失貞之事後,趙青再也無法在京城待下去。他急馳三天三夜,漫無目的,最後到了大漠邊關。在漠上,吹最烈的風,喝最烈的酒,他醉倒在沙漠裏。可就是醉到不醒人事,醉到最深處,他流着眼淚,嘴裏喃喃喊的還是她的名字。
他在大漠呆了三天,最後望着那輪血紅的落日,他想明白了:不管什麽原因,範雪若是願意跟着趙林,自己也無話可說,只能慧劍斬情絲,祝她幸福。
趙青重返京城,卻聽到了範雪失貞、暴斃的消息。他夜裏去探了範府,繡樓仍在,可人去樓空。睹物思人,他追悔莫及。就在這時,林氏帶着人上來整理東西,他躲在暗處,偷聽到了範雪在水月庵出家修行的消息,整個人一會似架在火上,一會似泡在冰裏,一顆心又悲又喜。
天一亮,他便趕了過來。好不容易見到心心念念的人,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
她清減了許多,曾經青絲如雲,穿绫羅綢緞的女子,如今洗盡鉛華、一身粗布道袍,再無半點奢侈之氣。那些日日夜夜,不知道她是怎麽煎熬過來的。
趙青澀聲道:“我剛回來。京裏那些謠言,不是我傳出去的。”
範雪頭偏在一旁,似乎沒聽到一般。
趙青又道:“你跟他既然有了夫妻之實,為何不成親?”
範雪扭着頭,邁腿就向屋裏走。
“範雪!”趙青急得大喊一聲,範雪腳步一頓,趙青連忙道:“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以前發生過什麽,我都不在意。只要你願意,我立馬就上門提親。”
範雪悲哀地扶住門框。若是以前,他們還有可能成親,可現在,他們之間隔了千山萬水,隔了萬丈深淵,隔了小蘭兒的一條命。她輕輕道:“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月香跟在範雪後面進了屋,門慢慢被掩上了。院子裏,只剩下趙青站在原地,涼風吹過,樹葉在他腳底打着旋兒。
一道炸雷響起,烏雲蓋頂,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了下來。小三兒打着油紙傘跑過來,撐在趙青頭上:“王爺,下雨了,回吧。”
隔牆隐約有人聲。這是佛門淨地,若是讓人看到男子在這盤旋,對她總歸不好。
趙青失魂落魄般轉過身,随着小三兒離去。
一場秋雨一場涼,寒冬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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