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靜寧

過了幾日,京城傳出消息,各大藥鋪免費發放藥丸,有了醫治的藥物,這場瘟疫慢慢平息下去。

靜寧師太的醫術到底有多高超?範雪很快又見識到了。

那是一個下午,範雪在屋裏抄經誦經,月香跑回來道:“小姐,庵裏來了幾個人,抱着個羊角瘋小孩,說要找靜寧師太看病呢。”

自打靜寧師太救了月香後,月香常有意無意打聽着靜寧師太的消息,總想做些什麽報答她。

範雪放下經書道:“走,過去看看。”

庵子裏不能進男人,一老一少兩個村夫打扮的男人,站在庵外。一個面容略蒼老的村婦牽着個小孩子,跪在庵中:“求求女菩薩,救救我家牛兒。”那小孩摸約五歲左右,一雙大大的眼睛,臉色皓白,唇色發淡,站在地上,不停地啃咬手指。

靜寧師太正好不在庵中,無塵師太扶起那村婦道:“快起來,靜寧出門了,若要找她看病,還得等一等。”

那村婦帶着孩子在庵中等候。女尼見那孩子可愛,給他幾個素果子,讓他邊吃邊玩。那小孩還沒吃完一個,突然倒在地上,兩眼上翻,手足不停抽搐。

屋外年老的那個男人,幾個箭步便跨了進來,手伸到懷裏,摸出一根筷子長短粗細的木棍,木棍一頭用厚布包了。那男人掰開孩子的嘴,将木棍包布的那端,放入孩子牙齒之間,壓住了舌頭,防止小孩舌頭堵住氣管,窒息而死。整套動作,熟練無比,看來是做過許多次了。

情況危急,範雪也顧不得了,上去猛掐孩子的人中穴和印堂穴。好一會,那孩子才平靜下來。那年老男人雖是個村夫,但也知禮,對範雪拱手道:“多謝小師父出手搭救。”

只聽庵中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你這孩子,發病有多久了?”靜寧師太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的,袖手站在門口。

年老男人忙道:“有一年了。”

靜寧師太一雙眼睛毫無溫度,落在範雪身上:“你怎麽看?”

範雪在她的注視下,沒來由有些緊張:“我把了脈,他身體裏有熱,有伏痰,需開些清熱去痰的藥……”

村婦連連點頭道:“是,是,以前看的大夫也這麽說。”

靜寧冷哼一聲,走到婦女跟前,冷聲道:“你聽好了。你這孩子,脾腎虛寒,我給你開三付黃土湯,回去之後,将爐膛挖開,取竈底被火反複燒的黃土,搗碎,熬水,用這水熬藥喝。明白沒有?”

她面容嚴厲,口氣冰冷,那村婦被她唬得連連點頭:“明,明白了。”

範雪聽得匪夷所思:抽風還能這樣治?黃土湯、伏龍肝皆是治療脾胃的藥物,這個孩子手腳痙攣,口斜眼歪,明明是熱盛傷陰,風火相煽,痰火壅滞。師太不去火,不去痰,光溫中燥濕有何用?

範雪明白醫理,但那村夫村婦卻不懂,問清楚是靜寧師太後,連連稱謝,告辭而去了。過了數天,那村婦又帶着小孩上了一趟山。一進庵門,就讓孩子跪在靜寧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靜寧來扶,那村婦卻執意不肯起來,含淚道:“往年一到秋天換季,孩子就抽風不止,有時一天抽好幾次。前些天吃了師太給的藥後,孩子再沒犯過病,前兒勞累了些,本來以為要犯病,可晚上一點事也沒有,好好地睡到了天亮。我們全家都謝謝師太,師太真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村婦說着,從身後口袋裏掏出豆子、花生:“莊稼人沒什麽好東西,請師太收下吧。”

這母子倆人下了山,範雪站在庵前,猶自詫異不已。

“人的身體,其實就像一個圓周,當這個圓周暢通時,人是健康的;圓周堵塞時,各種問題就出來了。金木水火土,心肝脾肺腎,它們之間并不是割裂開的,而是相輔相成,相生相克。瘛疭之症,我以溫補脾腎立法,看似毫不相幹,其實土生金,水生木,內在是有聯系的。醫者要做的,只是讓人身體內的圓周暢通無阻地轉起來。”

靜寧這一番話,獨道新穎,範雪聞所未聞。她回過頭,靜寧站在庵門前,素衣飄飄,頗有幾分出世的仙風道骨。

靜寧眼望遠處大山:“我岐黃半生,欲尋個衣缽傳人。你——可願意?”

秋後的小院裏,微黃的樹葉鋪了一地。

靜寧和範雪圍坐在樹下的石桌旁。月香給倆人倒了茶,便退開了去。

靜寧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拜師之前,我想先給你講一個故事。”

“四十年前,京城一戶姓文的行醫人家,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叫文冬梅。她從小跟随父親坐堂出診,耳濡目染,立誓長大後,也要做一名醫生。這文冬梅,天性聰穎,那些中藥名稱、功效、方劑,別人見了就頭疼,她卻過目不忘,一點就通。她不僅跟着父親學,更好鑽研名家經典,要是知道哪有名家的醫本流傳下來,想盡辦法都要拿到手,仔細研讀。所以等到她十四歲挂牌行醫,不但闖出了名堂,名氣比她父親還要響。”

“這樣過了三年。文冬梅的名聲在京城傳開了,她成了王公大臣的坐上賓,就連宮裏的娘娘抱恙,也曾請她進宮看過病,皇上甚至禦筆一揮,賜了她‘杏林女傑’的橫匾。”

說到這裏,靜寧長長嘆了一口氣:“當年,她實在是太年輕,擔不起這些繁華虛名,被這些東西迷住了眼。”

範雪忍不住好奇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文冬梅日益驕奢,不把別人看在眼裏,聽不得別人的意見,變得自滿自大、剛愎自用。十八歲那年,新科的狀元郎上門來提親。這狀元郎不是別人,正是她少時的玩伴戚青松,倆人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文冬梅嫁過去之後,公婆慈愛,夫君溫存,全家人待她猶如珍寶。一切都這麽美好,可這美好的一切,卻偏偏叫文冬梅親手打碎了。”

“有一日,戚青松外出回來,說肚子疼。文冬梅正在讀醫書,草草給他看了看,便道是脾胃不和,開了溫中理胃的藥,讓丫頭下去煎。婆婆知道了,還特意過來說:‘青松原就有心悸心痛的毛病,會不會是心痛之症犯了?’文冬梅心高氣傲,見婆婆質疑自己的醫術,很是不樂。最後還是戚青松在中間打圓場,才勸走了婆婆 。戚青松喝了藥後,說身體乏困,上床休息,這一休息,便再也沒能起來。”

範雪驚道:“怎麽會這樣?”

靜寧慘笑道:“怎麽不會這樣。他本是心痛之症,卻偏偏被當做胃痛來治。所以,這一付藥下去,非但沒救了他,反而害了他的性命。其實,早在這之前,已經有種種跡象顯露出來,老有病人上門,說文冬梅庸醫害人。文冬梅自己不覺,反倒以為是同行嫉妒,故意陷害,孰不知這些是真正受害的苦主。戚青松愛妻心切,總是背着妻子偷偷将這些人打發了。他卻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連自己也死在了妻子手裏。”

“丈夫死後,文冬梅才真正清醒過來。她看破紅塵,心如死灰,削發出家。”靜寧似乎知道範雪心中所想,承認道:“不錯,那個文冬梅便是我。我用了幾十年的時間,用了丈夫的性命,才悟到一句話:做人不能自卑,但做人也不能自負。現在,我想把這句話改一改,送給你。”

“做人不能自負,但做人也不能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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