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軟禁

範雪從客店出來,走了一截路,忍不住回頭望。

往日平靜破落的小店,因為程昭等人的到來,變得詭谲密布,暗流洶湧。

目的地梅州、瘋掉的程昭、帶着皇家标志的馬車,所有的一切,暗合了前些日子姚縣令的話——太子廢黜,貶往梅州。

往事疑點重重。

水月庵被毀之前,程昭兩次前來報信,說朝廷要拆廟毀佛。

山中相遇,他被人莫名追殺。

避難山洞,程昭隐諱地說過他的家事:父親富貴,他身為長子,多招嫉妒。

程昭,就是被廢掉的太子趙晨?

範雪加快腳步,匆匆離開。龍子奪嫡,豈是她這個小人物所能參與的?可醫者本心,又豈能見死不救?

中毒的事情,她不是要講給別人聽,而是要講給他聽。因為通過把脈、面診,她幾乎能肯定:趙晨并沒有瘋。他的瘋,是裝出來的。

救他一命的同時,範雪也将自己置于了危險的漩渦:她洞悉了一切。

管事将倩倩姑娘帶走之後,卧室重重幔帳之後,走出一個髯須皆白、骨瘦如柴的老者來,木簪束發,麻衣布鞋,深陷的雙眼下,有兩個大大的眼袋。

他走到床前,摸了摸趙晨的脈搏:“千防萬防,還是着了那賤婦的道兒。若不是今日這個看病的小後生,你性命難保。”趙晨躺在床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

老者眯眼繼續道:“這小後生既能診出如此隐秘的毒,那是不是也能診出你沒有瘋?”趙晨手指輕輕一顫,睜開眼來。他細微的動作,沒有逃脫老者毒辣的眼睛。

在京城,為了掩人耳目,趙晨服下大量氣血逆行的藥物,方騙過太醫院的太醫。出了京城,确認安全無虞,趙晨才停了藥。誰知半路腹瀉不止,竟無意讓範雪識破了。

老者道:“他剛進來時,你一言不發,反應異常。晨兒,你認得他?”

趙晨抿緊了嘴唇,在老者犀利的目光下,半響方低低道:“她是範尚書的女兒範雪。”

老者眼中精光暴漲:“範雪?玉貴妃的侄女?”

趙晨低頭老老實實嗯了一聲。這時的他,既沒有半分平時的不正經,也沒有半分方才的瘋癫。在老者的追問下,他将認識範雪的經過全說了一遍。

老者撫了撫白須:“她原救你一次,今天又救你一次。按理來說,她是你救命恩人。可她既與宮中有瓜葛,那就不能留了。”

趙晨道:“舅舅,她不一定能看出來我是裝瘋。”

老者厲聲道:“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見趙晨不語,他又放低聲音:“晨兒,你忘了你母親是如何慘死?王氏赫赫一門,是如何一夜被屠盡?趙仲龍這個老匹夫,明知道王家蒙冤,卻将錯就錯,殺你母親,滅了王家,後才将太子之位補償給你。有你這樣一個無權無勢,無後臺無背景的太子,他才能高枕無憂,酣然入睡。這些年來,你收斂鋒芒,故作纨绔,卻依然逃不掉雪妃那個賤人的毒手。若不是你一時急智,裝瘋賣傻,恐怕性命都難以保全。就算出了京城,那賤婦還派人沿途監視,暗中下毒。此仇比天高,此恨比地深,這個時候,你若還有婦人之仁,你又怎對得起這些年忠心耿耿追随的臣屬?對得起你自己?對得起你冤死的母親?”

趙晨偏過頭,桃花眼有些黯然:“那舅舅認為該如何?”

老者嘴唇微張,斬釘截鐵地吐出一個字:“殺!”

範雪雙腿生風,逃命似地往醫館走。

進了門,靜寧見她慌慌張張,正要開口詢問。門外突然湧進來一群大漢,為首一個拱手對範雪道:“大夫,我家公子還想請您再診一診。”不由分說,衆人簇擁着範雪就往外走。靜寧見事蹊跷,正要喝斥。那為首的大漢又拱了拱手:“這位,想必就是範大夫的師父——靜寧師太了?”

靜寧這一年一直用的本名“文冬梅”,現見有人喚出自己出家的名號,心中詫異。那大漢道:“師太,也請吧。”靜寧見躲不掉,揮了揮袖子:“我自己走。”昂首向外走去。

這一幹人進入孫老頭的客店後,街角走出了個矮小精幹的灰衣人。他受命保護範雪的安全,這兩年來,他跟在靜寧和範雪後面,走過荒山野嶺,走過雪山草原。普通的匪盜還好對付,可眼下卻是被廢貶的太子趙晨。

灰衣人走至偏僻處,将紙條塞入竹筒中,将信鴿放飛了去。

範雪再次被帶入房間,管家從外面拉上了門。範雪心裏一陣發慌,卻聽到屋裏傳來一個老者的聲音:“範小姐,請進。”

這一句話道破了範雪的女兒身份。危難當前,範雪反倒鎮定下來,她轉身向屋裏望去。趙晨坐在床頭,雙手撐着膝蓋,低頭望着地面,雖然依舊是披頭散發,但瘋瘋癫癫的樣子已經沒有了。床邊站着一位清瘦的麻衣老者,他寒酸的穿着與周圍豪華奢侈的環境,極為不符。但看他的言語神情,又似乎是極有份量的一個人物。

老者一揖到底:“範小姐救了我家公子的性命,老朽感激不盡。範小姐醫術高明,既能診出隐毒,那能否診治我家公子的瘋癫之症?”

趙晨依舊低着頭,望着地上。

範雪斟酌道:“心病還需心藥醫。貴公子此症,是情志不暢所起,要想醫好,需得保持心情舒暢。”

老者眼神如錐子一般,看得範雪極為不适:“那,就請範小姐開個方子吧。”

範雪道:“我說過了,令公子的病乃心病,無藥可醫。”

老者盯着範雪看了一瞬,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好,好,範小姐是個爽直之人。我家公子痊愈之前,得勞煩範小姐在此暫住一段時日了。”

管家進來,彎腰恭恭敬敬道:“請。”

範雪知道此時再掙紮也是徒勞。她望了一眼趙晨,他似乎變成了一尊雕塑,坐在床邊,不言不語不動,從頭到尾,都沒看她一眼。

範雪被帶到了隔壁的房屋,靜寧早鎖在了裏面,見她進來:“雪兒,這是怎麽回事?”

範雪将自己診出中毒、趙晨裝瘋的事說了一遍。靜寧嘆息道:“黨派之争,最是錯綜複雜。你我既卷了進來,恐怕就難以脫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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