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恩人

來人一身玄色袍子,銀色面具。他一手抱住範雪,另一手執劍,就是這柄劍,剛才擋住了趙晨的殺機。

八百裏急馳,風塵仆仆,日夜不眠。那顆懸着的心,在真真切切抱住她的那一刻,終于落了下來。幸好趕到了。幸好一切還來得及。

趙林餘光瞟到懷中的女子,範雪一直在不停地發抖。按理說,男女授受不親,而且衆目睽睽之下,她一身男裝,撲在自己懷中,按理當避嫌。可她似乎被吓壞了,躲在這個暫時的安全之所,汲取難得的溫暖。

太子府的死士已經趕了上來,将他們團團圍住。

趙晨往前走了兩步,盯着來人手中的劍,仔細看了兩眼。那柄劍劍柄上,鑲着一塊紅色的寶石。他又借着月光,仔細辯認來人的眉眼,震驚難掩:“是你?”

六王爺趙林。他這個弟弟,自小便養在雪貴妃名下,與自己不是一條心。如今趙林追至此處,是來試探?還是表明雪貴妃已經明白自己是裝瘋?

趙晨眼露殺機。

趙林似洞悉了他的想法,冷冷道:“稍安勿燥,我一路過來,有禮物呈上。”

不一會,趙林的人也趕了上來。他們押着倆人,一上來,便将倆人摁在地上,除去了罩在頭上的黑布。一個是倩倩,另一個是護衛中的小頭目。

那倩倩本是雪貴妃派來的人,在趙晨飲食中下毒的就是她。她不知什麽時候勾搭了護衛頭目,倆人狼狽為奸。趁晚上範雪靜寧逃跑,死士全部派出追捕,小頭目竟偷偷将倩倩放出,倆人欲逃回京城,向雪貴妃報信。半路遇到趙林,卻又被趙林帶了回來。

趙林此舉,說明雪貴妃尚不知道趙晨裝瘋之事,也說明趙林與雪貴妃之間,早有間隙。

趙晨冷眼看着趙林:“你想要什麽?”他此時已清醒過來,可以殺倩倩,可以殺小頭目,卻不能動趙林。趙林貴為皇子,若命喪此處,定會掀起軒然大波,裝瘋的事保不住不說,雪貴妃定會借機要他性命。

問完趙林,看着他緊緊摟着範雪,趙晨卻有些明白了:“你想要——她?”

趙林陰沉道:“不錯。”

那小頭目不開眼,這時爬過來求饒,趙晨滿腔郁火,一腳踢翻:“殺。”

兩名死士上前,一人一刀,倩倩和小頭目頓時屍首分家,地上滾了兩顆滴溜溜的人頭。

又添兩條人命,懷中一緊,趙林能感覺到,範雪緊緊揪住了他的衣襟。他揚起披風,将範雪裹入懷中。

趙晨看到範雪伏在趙林懷中,随着倩倩和小頭目死前短促的慘叫,抖得像篩糠。

一朵烏雲飄來,擋住了月亮,大地隐入黑暗之中。

在短暫的黑暗中,趙晨突然想起了初見範雪的時候,睜開眼就打了自己一巴掌,她毫無心機,熱氣騰騰,鮮活有生氣。這樣一個姑娘,自己卻不得不将她拖入黑暗中,掐斷她的生機。

事到如今,其實就算殺了範雪,也于事無補。

趙晨再一次感到了深深的疲憊:“撤。”

等月亮再次鑽出烏雲,山道上已是空空蕩蕩的了。就連那兩具無頭屍體,也被搬走了。

周圍頓時寂靜下來,黑暗裏傳來各種鳥叫蟲鳴,毛骨悚然的聲響。

範雪偷偷轉了轉頭,向後觑了一眼,見趙晨果真走了,一顆心才落回了原位。

随即,範雪就覺察到了不對勁,自己雖是女兒身,但男裝打扮。兩個男兒,抱在一起,成何體統?

她連忙站直了身體,向後急退了兩步,垂眸讷讷道:“多謝俠士。”

趙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鼻尖似乎還萦繞着她淡淡的香氣,懷中似乎還有她溫暖的溫度。他的眼眸,終由深邃慢慢轉為平靜,轉身便向山下走。

範雪吃力地往前走了兩步,逃命時不覺得,現在才發現,膝蓋磕傷了,走一步都鑽心的疼。她忙一跛一跛地追了上去:“俠士,俠士,救救我師父......”

趙林一臉陰沉,止住了腳步。見她氣喘籲籲地趕來,發髻散亂,胳膊膝蓋處都是血跡,莫名一股煩躁。若他再晚來一步,她就命喪黃泉了,她到底知不知道?

範雪雖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感覺到他周身陰寒的氣息,冷得滲人。可為了師父,範雪不得不硬着頭皮上前:“求俠士救人救到底。”

頭頂半天沒有聲響。範雪正欲擡頭偷看,身子一輕,卻被人攔腰抱了起來。趙林将她抱起,腳下不停,從山腰飛掠而下。

範雪大窘。若剛才自己撲入他懷中,是驚吓之下,無心之舉。那現在他抱自己,又算是什麽?

不等她想出答案,倆人已到了山下。

趙林吩咐人燃起篝火,驅寒取暖, 拿了傷藥來,要給她的膝蓋上藥。範雪本是女兒身,哪裏肯讓他動,正要推辭,只聽趙林陰沉沉道:“別動。”

範雪摸不透他性格,只得作罷,趙林雙手輕輕一扯,布料破裂,範雪晶瑩潔白的小腿露了出來。若是男子,如何能生得如此白玉無暇的肌膚?

範雪正心中惙惙不安,趙林卻視若未睹,将藥粉灑在傷處,疼得範雪一陣輕顫。等疼勁過去,趙林用白色幹淨的繃帶,将傷處裹了起來。

幾處傷處,如法泡制。範雪忍疼道:“多謝。”

分別将近兩載,趙林借着火光看她。蛾眉淡掃,眼神清亮,嘴角緊抿。經歷了驚魂之夜,逃命,受傷,倆人在她面前喪生,她如今卻仍能穩穩坐在這裏。她再不是當年那個莽撞急躁的嬌小姐了,她開闊了心胸,增長了視野,瘦還是那般瘦,卻不再柔弱。她如同溫室裏的花,走到露天之下,經歷過風吹雨打,頑強地生長起來。

趙林提劍站了起來。範雪見他要走,忙叫道:“俠士要去哪裏?”

趙林頭也沒回:“找人。”

“我也去。”範雪掙紮着站起來,腿鑽心地疼,忍不住嘶了一聲。

“我會帶她回來。”

天快亮時,終于找到了靜寧。她除了肩頭挨了趙晨一劍,其他只是刮撞的小傷,并沒有什麽大礙。

趙林擔心夜長夢多,找到靜寧後,立刻起程,一行人火速離開桃源縣。

天大亮時,馬車停下來。這是路上砸開一家大門,半用強半買的一輛馬車。靜寧失血過多,一直在車中昏睡。

範雪掀開車簾,見一條小溪流水淙淙,一行人在溪邊歇息飲馬。這些人雖身着便裝,但紀律嚴明、令行禁止,顯然不是尋常的游兵散勇。領頭的那個人,既與趙晨認識,那就絕不會是平庸泛泛之輩。

趙林策馬過來,遞給她一個水囊:“再往前有一個小市集,可以買到藥。”隊伍出行,只帶了最普通的刀槍傷藥。靜寧年老體弱,又中了一劍,需要煎些補血補氣的藥物。

範雪瞧着他的銀色面具,心中猛地生出一種熟悉感,想起荒山風雪之夜遇到的皮貨商:“閣下可知吳記綢緞皮貨店?”

趙林沒料着她有這麽一問,一怔之下,沒答上來。

範雪也覺得冒失,見趙林發怔,連忙笑着說:“是我冒犯了。我瞧着閣下,倒像我的一個救命恩人。”

趙林毫不客氣,陰沉沉道:“我本來就是你的救命恩人。”

範雪:“……”

到了中午,果然有一個小市集。一行人執刀挎馬,太過顯眼,便留在集外歇息。趙林陪着範雪進去買藥。

小地方賣草藥,沒有專門的鋪子,一袋一袋的草藥全擺在地上。範雪說了一味藥名,賣藥的老漢連聲道:“有有有。”轉身在大麻袋中翻找。

等候的空檔中,草藥旁邊賣糖葫蘆的,扛着一串串紅豔豔的糖葫蘆湊過來,拉長了調子:“糖葫蘆咧——”這是瞅準了趙林的一身打扮,不像普通人。

趙林天家貴胄,哪看得上這個?塵土飛揚,人來人往,這上面得沾多少灰?他剛要一記眼殺過去,瞟見範雪咽了口口水。

她好吃這個?

趙林硬生生忍住,雖心中嫌棄,卻還是要了一串。

範雪見他買糖葫蘆,心中腹诽:看起來冷酷,竟然喜歡吃糖葫蘆?正想着,那串糖葫蘆已經遞了過來。

範雪受寵若驚,連忙接了過來,心中卻不好意思,在手裏握了半天。

她自幼長在金陵,好吃甜食。每年冬天,外祖母都會叫廚子架鍋,在府裏自制糖葫蘆給她吃。

範雪輕輕咬了一口,舌尖觸及那酸酸甜甜的果子,心頭卻別有一番滋味。

趙林偏過頭,見她嘴唇粉粉亮亮,嘴角沾上了一塊糖漬。他鬼使神差,伸出手去,做了一個自己都想不到的動作:替範雪将糖漬抹去。

範雪腦子裏轟地一聲。先是在山中摟抱,現又給她抹糖漬,恩人喜好男風?

趙林望着指尖的糖漬,也愣住了。

就在倆人相對無言之際,賣藥老漢找出了草藥,這才化解了窘迫。

往回走,範雪心中掂量了一路,開口道:“恩公是要往京城走嗎?”趙林一頓,停了下來,面具下一雙銳眼,緊緊盯了範雪:“你——不願意去京城?”

空氣裏莫名多了幾分壓迫。範雪沒來由地緊張起來,手指尖泛白,緊緊捏了糖葫蘆的竹簽。

趙林卻不罷休:“為什麽不願去京城?”語氣風輕雲淡,臉色波瀾不顯,仿佛毫不在意,只是那雙眼睛暴露了一切。他緊緊盯着範雪的一舉一動,捕捉範雪神情一絲一毫的變化。

範雪突然就想起了那個下午,小光明寺荒唐的那個下午。她很久都沒再想過那件事。這兩年,她小心翼翼地避開自己的記憶,她以為自己快要忘記了。但在這個陌生的小市集,在這個銀色面具男人的身邊,舊日的傷口猝不及防被撕開了。

最終,範雪悶聲道:“我讨厭那裏,讨厭那裏的人。”

趙林眼珠一錯不錯地望着她,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只不過藏在面具之下,沒人能看到罷了。

範雪讨厭京城,讨厭京城的人。那個人無非就是指他吧?

他古怪地笑了一聲,大踏步朝前走去。

範雪追了上去:“恩公救了我和師父的性命,理應報答。只是我有難言的苦衷,不能入京……”

趙林停下來,範雪一時沒止住腳步,撞到了他背上。只聽趙林冷聲道:“不用報答。你若想走,随時可走。”

再走一日,離桃源縣遠了。範雪鼓起勇氣請辭,趙林将她們留在了一家客棧。靜寧一再請教恩人名諱,趙林卻冷笑道:“只怕知道了,便不是恩人,是仇人了。你們走吧。”

說完,看也不看範雪一眼,打馬而去。

這行人神秘而來,救了師徒的性命,又神秘而去。

範雪望着遠去的背影,心中湧起古怪的感覺。當時的她,卻怎麽也想不明白,這種古怪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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