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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瑛、顧管家和望舒姐妹倆是在婚禮的前十天才見到馮慈雲的。在榮順館①,曹馮兩家人一起吃飯,兩個殘缺的家庭聚在一起,馮慈雲的父親,那個野心勃勃的炮隊營統帶②馮桂連,成了唯一的長輩。他從頭至尾在小小的家宴餐桌上指點着江山,面前的餐盤碗盞頓時成了他的戰場或是割據地,手中的筷子成了他規劃藍圖的金手指,身邊的親友成了他演講的觀衆,飯店包廂成了他演出的舞臺。

馮桂連對國內的局勢發展有着迷一樣的自信,對黑暗的人性有着貓頭鷹一般的黑夜洞察力,聲間一擡高,整層樓便都能聽到他的高談闊論,沒有要在避嫌的。他笑聲隆隆,以至于他每次突然放聲大笑時,小竹都吓得直往曹瑛懷裏躲。

“我就喜歡文人墨客。”馮桂連在口無遮攔地批判了一些無為青年後,對曹鋆的個性大加贊賞。當他說出這句話時,曹瑛差點就要笑出聲了。

雖說歷史上确有不少文武雙全之人,将領也可以是個文人,可馮桂連卻怎麽看都與文人二字沾不上邊。他解決問題的方式是直接又粗暴的,能動手是決不會動嘴的,如果他硬要說喜歡文人墨客,那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實在想為自己的愛鬥行為披上一層合情合理的外衣。

“可我并不喜歡魯莽武夫。”曹瑛只能在心裏鄙視他。成王敗寇太難預料了,今天是靠山,明天就可能是待化的冰川。

“這下曹家更有的熱鬧咯。”顧管家也在心裏如是想。

馮桂連對望舒和望竹頗感興趣,不時誇贊一番,“好看!好看!這兩個小美人長大後,我一定要把他們捧成電影明星,一定能火遍上海灘!哈哈哈哈!”

望舒淡定。望竹驚恐,睜着大眼睛怯怯地看着這位一臉橫肉的男人。

至于那位馮小姐,因為大着肚子,害喜又特別明顯,一直推說什麽東西也吃不下,身子處處不太舒展,旁邊的傭人鞍前馬後地伺候着。雖有外人在旁,馮小姐并沒有對傭人大呼小叫、頤指氣使,但曹瑛閱人無數,她一眼便可看出,這可不是一位好伺候的主。

不知曹鋆是從哪裏看出,這位馮小姐居然溫柔?

馮慈雲時不時偷望曹鋆,投之以春色。但曹鋆臉色不溫不火,并沒有報之以深情。兩人看着可全然不像是馬上就要結為夫婦的人。

“佳偶天成!哈哈哈!”馮桂連隆重地,為曹鋆和馮小姐的結合下了一個定義,“以後,曹家就有我罩着了,哈哈哈!看以後誰還敢動你們曹家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是馮桂連當晚第幾十次的仰望着天花板笑了,天花板若是有情,只怕也要臊得逃出這房間了。這位大腹便便的炮兵營統帶,每次大笑時都會摸摸自己的肚子,并下意識地摸摸腰間的槍。肚子裏有他一統江山的夢想,槍裏有他的威風和權利。

曹瑛不止一次擔心他因為大笑過度而往生。

曹瑛後悔了,她真的後悔了,她或許該早早地阻止一下的。可她真的能阻止得了嗎?她記得無意中聽到曹鋆說過一句話,“這婚我是必須結的。”曹鋆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一種視死如歸的凄壯感。

馮慈雲小姐的臉,就像有人在上面塗了一層膠,膠幹了,順便把臉也弄得僵硬無比一樣,面無表情,也無甚喜悅之色。桌上談的是喜事,然而喜又從何來?曹瑛想着心事,眼前一圈人影都模糊起來,只有馮統帶的聲音間斷性地傳來,此刻聽起來越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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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曹瑛暗自大膽思忖着,“那肚子裏的孩子也不是我們曹家的。”

那場唯一的所謂家宴過後,馮慈雲很快便成了曹家的媳婦。一切來得太快,曹瑛覺得這事容易得就像去蘇州聽了一場昆曲。只是曲終人沒散,一個新鮮的弟媳婦活生生地出現在曹家了。

馮慈雲嫁過來的時候,把她在娘家時的貼身傭人玉蘭也帶了過來,曹家終于有了顧管家之外的第二個傭人。

馮慈雲到了曹家的第一個星期,便列了一個長長的置物清單,大都是母嬰用品、洋裝洋帽,或是一些西洋的小玩意。置物清單由玉蘭送到曹瑛手裏時,曹瑛臉色微微變了變。

“這些少爺看過了嗎?”曹瑛黑着臉。

“少爺說,他不管這些小事。”

“小事……”曹瑛自言自語,“置辦完這些東西,一個月的生意可都白做了。”

玉蘭聽了面色不悅,嘴角偷偷一撇,滿是不屑。這個細微的動作本是趁曹瑛不注意暗地裏做的,卻因為表情在臉上滞留時間過長而被曹瑛注意到了。

曹瑛不動聲色,将那個清單折了兩折,遞還給玉蘭,“家裏的吃穿用度都是有規定的,少奶奶她懷有身孕,可以按兩個大人的份子來算,可是這個……”曹瑛遲疑了一下,“至少是十個大人的了。”

“我們小姐,哦,不,少奶奶說她自己負擔一半。”

“回去削減一下吧。”曹瑛不理會玉蘭的話,也沒有正眼看她。

主子就是主子,你再瞧不上也是主子,曹瑛不能一開始就滅了自己威風。她頭也不擡地呷着茶,輕輕吐出一句話,“嫁過來就是一家人了,花的都是自家人的錢,能省就省省吧。大家要相敬相愛,多為這個家考慮,才能家興萬事興。”

玉蘭雖然不悅,看到曹瑛的臉色,也就不敢多說什麽,回應了一句“知道了”就走開了。

看着玉蘭遠去的背影,曹瑛微皺眉頭,繼續呷着茶,想着心事。

打發走玉蘭不久,很快馮慈雲就自己找上門來了,她手托着肚子來的時候,曹瑛正在客廳的一張方桌前和顧管家對賬,看着門口有人影一晃,本來已焦頭爛額的曹,頓生煩燥。

其實在曹瑛看到馮慈雲之前,馮慈雲已經在門口站了良許,她看到曹瑛和顧管家在頭碰頭地對賬,動作頗為親密,眼神又極為信任,一種大膽的猜想便在她的心中油然而生。她恨不得能夠站在門口一直不被發現,看得久了,快要忘了自己此次來的目的。

“慈雲,”曹瑛看到她,掩飾了自己的不快,“你怎麽不在房間好好歇着?”曹瑛明知顧問,她自然是知道對方來做什麽。

顧管家看到了馮慈雲,從滿桌的賬本中擡起頭來,以禮數點頭,又和曹瑛交換了一下眼神,“少奶奶一定是有事要說,那我就先出去了。”

“不用!”曹瑛阻止了他,“曹家就這麽幾口人,都是一家子,沒什麽不能說不能聽的,你就在這兒待着。”

顧管家本來也只是客氣,聽主人這麽說,自然也就不走了。他眼疾手快地将桌上的賬本合起來,摞成一摞,又把算盤壓在上面。

[注:①榮順館:今上海老飯店,創建于1875年;②:統帶:中國民國官制,中等官,正參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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