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夜深了,望舒将小竹送回卧房,哄她睡了,又下了樓。曹瑛還在客廳裏等她。
“望舒,你坐。”
客廳裏只開着一盞西式綠色燈罩臺燈,燈光剛剛好能看到屋內所有物品的輪廓,卻又看不真切。人不受周遭環境的幹擾時,才有機會離心更近,在這樣的燈光裏,交心是件頗容易的事。
曹瑛問:“今天的衣服到底怎麽回事?”
望舒深知瞞不過,本也無意隐瞞,便将下午的驚險一幕說給姑媽聽。曹瑛聽了自是非常後怕,仔細地察看了望舒全身,确保沒有傷口了才放心。可她心有餘悸,聲稱再也不讓望舒獨自出門,反複說:“這年頭人命賤如蝼蟻,那些強盜一樣的人,縱然是撞死人了也不會将車停下的”。
望舒看着姑媽的緊張樣,心中浮起暖意,又覺得她緊張的樣子甚是好笑,便說:“姑媽,無論是我單獨出門還是有顧管家陪着,遇上這樣的飛來橫禍只怕都是沒用的。我現在不好好地在這裏了嗎?”
“那雲間和十弦呢?”
“他們也都無礙。”望舒說這話時将眼睛微微垂下,有些心虛,畢竟十弦當時并未和他們在一起。望舒避重就輕地說:“只是又毀了一件衣服,可惜了。”
“那倒不礙事,正好也想給你買幾件新衣服了。你平日穿得太素,又總不讓我給你買新的,女孩子還是要多些漂亮衣服的。”曹瑛說完,将話停住,這稍許的沉默讓接下來的話顯得更加重要。她将桌上一個包着棉套子的茶盅打開,将一杯溫熱的牛奶遞給望舒,說:“牛奶溫過的,先喝了。”
望舒謝過姑媽,将牛奶端在手裏,低頭看着裏面輕微晃動的牛奶上一層皺皺的奶皮,等着姑媽的問話。曹瑛一向把望舒看作是聰明人,談話極少兜圈,她看看望舒,說:“她今天找過我了。”
“馮慈雲?”
曹瑛點點頭,“你和那位陸雲間近來是否來往密切?”
望舒擡頭望着曹瑛,撒嬌的笑容,“姑媽,‘密切’有些誇張呢。我倒是見過他幾次面,不過都是偶然碰見,說過一些話,像今天這樣一齊出去卻是頭一次。”
曹瑛又問:“你們什麽時候結識的?馮慈雲說小竹的那個西洋小鏡就是他送的。送那麽貴重的禮物,望舒,姑媽可難免會有些疑問呀!”
一想到小竹的小觀影鏡,望舒的嘴邊露出一絲冷笑:馮慈雲居然好意思提那個小玩意兒,她當着小竹的面将那個觀影鏡踢得四分五裂時,內心又是多麽的不堪和惡毒?望舒并不屑理睬馮慈雲跟蹤她的事,她未将此事放在眼裏,她任由馮慈雲一點點犯錯,而後自取滅亡。
望舒将和陸雲間認識的過程簡短地說給姑媽聽。她說的極平常,可曹瑛卻聽着不尋常了,她從望舒的敘述裏聽出了男女之情的味道,她畢竟是過來人了。曹瑛聽完,話鋒一轉,“你猜她今天還向我提了一件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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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不以為然地打趣道:“難不成想将我許配人家?”
曹瑛笑了,“正是這件事。”
這時輪到望舒驚訝了,說:“我本是開玩笑的,不料卻猜中了。”她譏諷地說:“她看來是極讨厭我的,這麽急于将我嫁出去。那她想将我許配給誰?”
曹瑛看着望舒,一字一句地說出三個字:“陸雲間!”
陸雲間。
這個名字在此刻說出來,驚得望舒再也無法淡定。她睜大眼睛看着姑媽,心裏“通通”跳着,想問什麽,卻又不知問什麽。
為什麽是他?
望舒第一次看不懂馮慈雲心裏的算盤。
其實,馮慈雲的心裏還住着一個前清遺老的靈魂,不管她多麽想讓自己時髦又洋化,骨子裏卻還對滿清的袍子情有獨衷,對那些陳舊迂腐的東西無比推崇。望舒的年紀,在新青年眼裏遠不夠成家立業的,就連馮慈雲自己也是二十幾歲才嫁了曹鋆,可她卻總是埋怨那是因為那個負心的男人蹉跎了她的歲月,将她給耽擱了。
馮慈雲本該對曹家無仇無恨,至少不至于大仇大恨。然而,她卻因自已不尋常的人生而扭曲了心,即使無人擾她,她也會自擾不休,她為自己做了個繭,越來越厚,以致于再也掙脫不出去。
她從不說起她的母親,她甚至已經忘記了那個面目模糊的女人,或是不願記起她。那個短命的女人當年被馮桂連這個土統帶從妓院裏贖了出來,過了幾天夢中的好日子,便被接二連三的別的女人取代了,生下馮慈雲後染了傷風,沒過多久便一命嗚呼了。死時馮桂連還嫌晦氣,将她置于郊外一所無人住的屋子裏,放了兩天便草草葬了。
在馮桂連營造的土紳家規裏長大,馮慈雲一天比一天更認不清自己。她的世界充滿着陰謀詭計,每天聽着尖酸刻薄或是粗魯的話,看着各種慘痛乖張的事,從不知道溫暖快樂是什麽。她有時也會快樂,譬如父親心情好時賞她一件首飾,她會去當鋪核算一下那個首飾的價錢。若是真的值錢,她就快樂;倘若是件普通的首飾,她便不高興了。她和家中的女人們每天比拼的快樂,便是得到的賞賜誰的貴誰的賤。
她只有過一段短暫的快樂時光,她在十九歲時遇見了那個毀了她一生的男人。她姿色平平,之前從未從男人那裏得到過那樣的快樂。起初她是幸福的,她輕易地就将身子給了他,也曾有過孩子,但被男人悄悄帶去一個土郎中處做掉了。
那是一個小男人,在一個貧苦的家庭長大,對生活的不滿與遠大的野心抱負同時存在于他的身上,讓他惶恐又不敢承擔,追求兒女情長卻又怕被其拖了後腿,想着一夜發達又總是朝三暮四地尋找靠山。他說着連自己都相信的謊話,發着連自己都不信的誓,時不時裝着風度翩翩,讓馮慈雲死心踏地等了他近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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