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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望舒回家後,姑媽和顧管家還未到家,小竹原本随着父親在書房翻看幾本連環畫,可曹鋆很快在躺椅上眯着,只剩小竹獨自翻看,最後也趴在桌上睡着了。

望舒到家時,小竹的小臉正貼着一本書睡得正香,臉還被書硌出了一道紅印。望舒将小竹喊醒,欲帶她回卧房,一邊的曹鋆聽到響動醒了,他睜開疲乏的雙眼,少氣無力地叫住望舒:“望舒……”

望舒回頭,看見父親已經坐起身來,正定定地看着自己。望舒低聲喊道:“父親。”

“恩。”曹鋆回應,“你希望我去日本,是麽?”

望舒點點頭,說:“是。”

“我會去。”

望舒有些意外,那天她向姑媽提出要和父親談一談時,她心裏并無把握。有一日她恰巧在書房撞見父親,便與他淺淡了幾句,曹鋆當時并無表示,淡淡漠漠的。父親這時說“我會去”,聲音雖然柔弱無力,望舒卻聽出話語裏的堅定。父親口中是從無廢話的,望舒明白父親已經下定了決心。

望舒只問:“為什麽?”

“你歡喜讓我去,我就會去。”曹鋆說完便躺下了,将腿上的毯子拉到胸口,頭一側閉上眼,又要睡去。望舒走上前,将另外一張椅子上放的毯子拿來蓋在曹鋆身上,問:“父親為什麽不去卧房睡?”

“習慣在這裏了。”曹鋆頭朝裏睡着,聲音從椅背的縫隙裏傳出來,悠悠的像呓語。該說的說完,他用這個姿勢表明自己不想再多說話。可望舒心頭卻一陣動容。

“父親,謝謝。”望舒不再驚擾他,牽着小竹出了書房。

陽春三月。馬場。

當十弦将一身飒爽的騎馬裝送給望舒時,望舒頭一句話便問:“花掉多少錢?”

十弦着實無法接受這等不羅曼蒂克的回應,眼珠子一翻,不理解地說:“曹大小姐,你可知這身騎馬裝是‘某位少爺’求我母親多少次,才讓她幫忙定制出來的麽?我怕我母親一高興就在麻将桌上說漏嘴,出賣了多少珍貴時光陪她和那些姑婆們打八圈,還與她簽了賣身契,才換來她的不打聽。你這一句話,某位少爺的心要滴血了。”說完還誇張地捂住胸口,做了個心痛的動作。

望舒笑笑,“我本就是個生意人。”

十弦不屑地撇撇嘴,“那就還個情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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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臉一紅,卻也不畏十弦的調侃,說:“情債是情債的,錢債是錢債的,這本是兩回事。”

十弦又翻了個白眼,說:“那你聽好:騎馬裝定制費一共200元,這是雲間出的,你還他便是;我家母親去裁縫店共三次,少打了幾圈麻将,又請了裁縫師傅三次茶,以她的高超牌技,至少少贏200元;加之我犧牲的時光,少讀了幾本書,耽誤了我筆墨救國之大事,我們朋友一場,我的就不提了。還有騎馬靴,雲間過會兒帶來,多少錢你徑直問他,橫豎不會超過100元。”

許若谷在旁邊聽不下去,狠狠地拍十弦的後腦勺:“比日本人都會搶!”

十弦以為說出這樣的天價定會吓得望舒退縮,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不料望舒卻當了真,向馬場的侍者要來紙筆,寫下兩份借據,一份交給十弦,另一份留在手裏預備給雲間。

十弦一驚,慌忙解釋道:“說笑的,說笑的,不可當真。”說着正要撕,被望舒一手擋住了。望舒笑盈盈地說:“十弦兄不妨看看我的字寫得如何?将來是否可以換錢?”十弦聽後果真仔細看了看,情不自禁發出贊嘆:“這字值錢!”許若谷也聞聲湊過身來,只看了一眼便又奚落十弦,“瞧了望舒的字,再瞧你的,就好比剛瞧了海洋裏五彩斑斓的魚群,轉眼又看到它們的屍體一般,頓時就明白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的不同了。”

望舒将十弦手裏的借據拿在手上,折了幾折,又遞回他手裏,說:“如此,不要撕了。”

十弦只好收下,自言自語道:“或許還真是一樁好生意呢,不撕不撕。”望舒笑笑,“我現在還不起,可将來必定會還的。若是将來也還不起,就在書法上尋尋出路,到時候有點名聲了,你将手裏的真跡賣掉也可抵債了。”說完吃吃吃地笑了。

雲間正從遠處趕來。他已換好騎馬裝,黑色的粗花呢馬裝、碗狀的頭盔、緊身的護膝,一如即往的精致小紳士。他一只手上抓着一幅白色手套,另外一只手裏提着一個長長的紙盒,想來就是給望舒的騎馬靴。

等他靠近時,十弦上前一步向他告起了狀,“我們這邊正做着買賣呢。”十弦把與望舒剛才寫借據的事給雲間說了,不料雲間卻極高興。他早想留下望舒寫的只字片語,別的不成,借據也好啊!雲間迫不急待地向望舒讨要借據:“我的呢?快給我快給我!”

望舒把借據遞給了他,雲間雙手接過,如獲至寶般小小地折起來,對折的部分整齊的如同刀切,折好後,他又多要了一張紙,将借據包住,才放心地放入騎馬裝上衣口袋,口中直說:“我可得好好留着。”

十弦搖搖頭,以為雲間無可救藥,說:“魔怔了。”

虞美人曾說,賽馬場裏美人美景并不多見,可那日卻被幾個少年碰巧遇到了。雲間和十弦正說着借據的事,望舒和許若谷卻被由遠而近的一個女騎手吸引了去。那是一個身形高挑的女子,穿着英氣逼人的騎馬裝,騎一匹氣質飄逸的棗紅馬,持一根質地厚實而又略顯磨損的馬鞭,在早春爛漫野花的草地上飛馳而來。馬蹄聲處,一片塵土卷起,這時女子又如沙場上的巾帼英雄般,讓人不由地肅然起敬。

許若谷最崇拜這類女子,不禁贊嘆道:“女人有陽剛之氣,甚美!”說完又問望舒,“你為什麽也喜歡騎馬?”

望舒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并沒有騎過馬,只是看着喜歡,就說喜歡了。”

許若谷說:“我只騎過一次,便上了瘾,我想你也定會喜歡的。騎馬的誘人之處不僅僅是因為動作漂亮潇灑,而是因為,它是獨一無二的一場情感碰撞,猶如文人見了支好筆,武者見了把好劍那般,與心愛之物共行一程的感受。你知道騎馬者在挑馬的時候,就如挑意中人一般,要默契和投緣的馬匹才行。不要看馬這種外貌軒昂的動物,有時脾性還不好,易驚易怒,可溫和起來是能讓人落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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