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深秋寒涼,冬日已近在咫尺。
不過是小小的着涼,便使衛秀躺了一月有餘,牆角的桂花都開敗了,她方才好轉。
濮陽便很憂心她這孱弱的體質,可她又知曉衛秀定是不願看大夫的,只得四處搜羅名貴的藥材來,讓衛秀自去配藥,也多虧衛秀本就精通歧黃之術,不然,濮陽是再不肯由她的。
嚴寒之際,即便豔陽高照,也是驅不開空氣之中刺骨的涼意。
衛秀自房中出來,清隽的面龐消瘦了不少,使她五官更為深刻,亦更顯身形單薄。陽光流瀉下來,籠罩她周身,伴着激冷的空氣,讓她舒服地長舒一口氣,嘆息道:“再躺下去,骨頭都要散了。”
說罷,又扭頭對濮陽一笑:“還多虧殿下。”
阿蓉等人唯恐她出了什麽事,将她拘在房中,不痊愈便不答應她出來。幸而濮陽心軟,在她再三懇求之下,總算松口。
聽她說着軟軟的好話,濮陽嗔了她一眼,将她推到面陽處,又取毯子覆到她的腿上,用大氅将她裹得嚴嚴實實的,不受一絲風才罷休。
見她這般專注用心,如臨大敵的模樣,衛秀忍俊不禁。
濮陽總覺得親手照料,比将先生交與仆婢侍候放心許多。
“冷麽?”濮陽問了一句。
衛秀低頭看看自己一層層嚴實緊裹的衣衫,擡頭對濮陽笑了笑,溫聲道:“不冷。”
不冷就好。濮陽在她身旁坐下。關系轉變,心态便不一樣了。哪怕只是這樣坐一處,都倍感欣喜。
茶盅冒着氤氲熱氣。深秋似乎也不那麽冷了。
濮陽的手心貼着茶盅,略感燙手的熱便從盅身透出來,源源不斷地傳入她的身體。她轉頭望向衛秀,便發覺衛秀也在看她,二人的目光剛一觸上,便不約而同地一同挪開。臉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分明認得這人已許久,卻又像是重新認識了一回,羞于看彼此,看一眼,便是面紅耳赤,可偏生,又忍不住去看。
大約初嘗情滋味,俱是這般,想要靠近,又忍不住羞怯,似近非近,似遠非遠,如百爪撓心一般,想在她不留意的時候,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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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秀看着別處,耳垂微微泛紅,她端着茶盅,手指在盅身上輕點兩下,終想到話頭來,若無其事一般地問道:“殿下這月餘,似乎十分悠閑。”
濮陽也裝作泰然的樣子,唯獨眼神似水,口中随意答道:“宋齊兩國邊境起了點龃龉,宋帝揚言,欲舉兵伐齊,朝上便都盯着此事,餘者倒不那麽要緊了。”
宋帝暴虐,時不時還能想出些酷刑來,以視人流血痛苦為樂,國中飽受其酷烈。如此性情殘暴,仍能在皇位上穩坐,而不見國中有人舉旗反他,蓋因他有個好宰相。可好宰相也有勸不住的時候,便眼下便是這情形了。
衛秀是知此事的,說起來,也是誤會。齊國邊軍巡邏之時撞見一隊宋兵越境,便上前查問,不知怎麽,兩相争吵起來,又是熱血青壯,手上又有兵械,吵到後頭,竟至于械鬥,死傷數十人。
此事傳回兩都,齊宋皆嘩然。宋帝當場要伐齊,甚至還欲親征。齊帝貪圖安樂,唯恐此事耽誤了他享樂,便率先派使臣入宋,商讨此事。
現在,正進展到齊使入宋,還不知宋帝會如何接待。
想想宋帝荒誕殘暴,若朝中無人相勸,只怕會将這齊使入鼎烹了。
三國相安無事二十餘年,忽然橫起波瀾,魏雖置身事外,卻正可挑撥兩國,或趁虛若入,或作壁上觀,從中得漁翁之利。
怎地殿下卻反倒清閑了下來。
衛秀饒有興致道:“朝中想必正吵得火熱,殿下難道毫無想法?”
自然是有想法的,不過不在此時。濮陽眉目輕柔,帶着一絲揶揄的笑:“先生卧病,我哪有別的心思。”
這話多半是玩笑,衛秀仍是覺得暖心,濮陽雙眸清亮,像是等着她誇獎。想到她這月餘精心照料,衛秀一時柔腸百結:“這段時日,辛苦殿下了。”
濮陽當即臉紅,她是欲得先生誇獎的,但她這樣鄭重其事地說起,又使她覺得她做的那點微末小事,遠遠當不起先生如此。
冷風拂面,衛秀掩唇輕咳兩聲,濮陽起身道:“起風了,先生進去吧。”
衛秀答應一聲。
室中已生起火爐,濮陽推着她進去。
齊宋兩國之事才說一半。進去坐下,重沏了茶,濮陽便說了下去。依照她前世記憶,兩國且打不起來,相互遣使往來了有一年,最終還是不了了之。時隔已久,具體如何她已記不清楚了,只能記這一大概。
“齊無戰意,宋帝也只逞一時之氣,只怕到最後,還是以口舌之争為主。”
衛秀不意她有此想,轉念一想,又覺十分有理:“兩國邦交,先是交,交不攏了,才是伐。宋帝欲戰,而齊不欲戰,再加上宋相等大臣說和,也确實難以開戰。”
“可惜我朝中大臣也多半無心外事。”都忙着奪儲,竟不肯分一點心。濮陽遺憾,眼眸中光芒湛亮,語氣卻有些冷淡:“否則,魏從中挑唆,使兩國反目……”
她沒再說下去,衛秀明白她的意思,天下大勢,分久必合,缺的不過是一個時機。縱觀三國,不論國力,軍力,君臣之賢,魏皆在兩國之上,是有一統天下之力的。可惜,卻耽于內政,不敢外擴。
天下形勢與一國形勢相似,不會一成不變。宋帝年輕,不到三十,不知何時能駕崩,但齊帝已年過六旬,想來那一天已不遠了。齊太子素有賢名,雄才偉略,臣民愛戴,待他即位,恐怕不會如其父,安于一隅。宋國照宋帝這折騰勁,只怕再過十來年,宋相也要頂不住,只會越來越亂。屆時宋愈弱,而齊愈強,吞并便是遲到的事。等到那時,魏便失去了最好的時機。
衛秀從未想過那麽遠,她的心本就不在天下,天下是分是合,與她何幹。但濮陽顯然是想過的,不但想過,還精心規劃過。
她鬥志昂揚,遺憾卻不萎靡,此次錯過,來日定還有良機,她只等下一次便是。衛秀不知怎麽,像是被她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被她光華綻然的雙眸卻感,安慰道:“宋帝暴虐,若有一日無後顧之憂,出師的名義都是現成的。”就是代天伐無道。
濮陽粲然一笑:“正是,總有一日,我要讓朝中再無內鬥,舉國臣民皆一致對外。”
天下遲早是要一統的,既然如此,為何不能是在她的手上。濮陽從不以為自己是公主便比諸王差到哪兒去。甚至因她是公主,能置身事外,而将朝中的一件件一樁樁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要東宮不定,大臣們是不會齊心協力的。
陛下也知曉,已逐漸死了在他手上一統九州的心。
陛下不行,那便讓新君來做這件事。濮陽看過她所有的兄弟,侄兒,唯有她,才能完成霸業。哪怕只因這一點,那皇位也該是她的。
九五之位,就該有能者居之,他們不行,就讓她來。
想到能有一日,诏令自洛陽出,渡長江,抵交趾,一路過去,臣民伏拜,萬衆臣服。血液便似沸騰起來。濮陽望着衛秀,溫柔道:“先生助我登基,我贈先生山河萬裏。”
她的眼中滿是真摯,如此熱情,令衛秀也随之歡欣。
齊使至宋都,雖沒被宋帝下令烹了,也好不了多少,國書剛一呈上,便被投入監牢,随時都可能喪命。齊帝聞此大憂,他年輕時便不怎麽果敢,年老便更膽小。太子谏言,幹脆呈兵邊境,以示齊不怕開戰。人能氣弱,國不能示弱,若非齊帝畏事,齊使何至于他國受辱,依太子所見,就該強橫一些,亦或者,幹脆就打一仗,壯齊之聲威。
可齊帝若有這等氣魄何至于愁得團團轉。不論哪一朝哪一代,朝堂中總不缺善于投君王所好的大臣。
很快便有大臣向皇帝谏言,求助于魏,威懾宋國,能解眼前之憂。
這提議一出,便讓齊帝動心,但他也怕萬一引狼入室,那還不如直接與宋對上呢。
大臣們七嘴八舌,也不知是如何商讨,最終竟定下一個辦法,派皇子入魏求親,與魏結姻親之好,如此,魏便不可袖手旁觀,也不可背信棄義,趁機舉兵。
這消息傳入魏都,齊皇子已持符節出發。
皇帝哭笑不得,竟有如此怕事的國君,竟有如此天真的大臣。
“齊國太子怕是氣死了。”皇帝好笑道,齊太子是主戰的,好一通道理說下來,句句都在理,偏生父皇一句都聽不進,只想避禍,不思進取。
大臣們也覺得很是好笑,不過樂歸樂,接下去,便有一事急需決斷。
齊國求親,答不答應?不答應,如何回絕,這是邦交大事,關乎征伐。可若答應,人家來的是皇子,魏國總不好随便給個宗室女便糊弄過去。而未嫁公主之中,适齡的便只剩一個濮陽了。
衛秀覺得這齊國皇子來得真是讨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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