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拾貳

“小姐,我都打聽好了。”

荷宣出去兜了個圈,回來後告訴嚴汐:金龍抱日在隐榭前面那片湖水的另一邊。從這裏出去後直走向右,再往前向左,等過了橋,沿着右邊那條彎彎的小路一直走,就能到了。

嚴汐有點擔心,“阿宣,突然問金龍抱日在哪裏,別人會不會覺得奇怪?”

實話說,她和荷宣都不擅長認路,今天外面連太陽都沒有,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只好讓荷宣先打聽一下。

“我沒有直接問呢,”荷宣一笑,“我跟倪府那位婢女誇贊這裏的景致,慢慢哄她說出怎麽走,還提到了許多別的地方,她不會猜到哪個才是我想知道的。”

“就這樣吧,我們走。”嚴汐站起來,回頭向不遠處的鏡子裏看了一眼。

荷宣輕輕打開門,顧氏在美人榻上打鼾,嚴婷探頭笑眯眯地看着她們,嚴汐在心裏一聲嘆息,忽然想到‘離經叛道’的荒誕比喻。

外面的天色陰而濕,風兒涼爽。這次,是荷宣走在前面帶路,她認真地在心裏默念着路線:前右前左橋右彎彎,半點都不敢放松。

走出客房的院門後,嚴汐不再那麽緊張,有了朦胧的期待。真的好久不見,伊行現在什麽樣了呢?嚴汐想不出他的變化,還停留在最後一面時的記憶。那時候,他們不知道要經歷一段漫長的分別。

“小姐,堂小姐剛才有點不講道理呢,”因為眼前在走的路沒有岔道,荷宣分出了心和嚴汐說話,“為了夏公子和姐姐争執,根本就不應該。”

“她也有她自己的道理,是我沒法想得那麽簡單。”嚴汐為嚴婷解釋。

荷宣有點難過,她家小姐要自己扛着一戶家門,沒有人替她遮擋,當然不能像堂小姐那麽随心所欲啊。

“那也不能随便指責你自私,小姐對夏公子明明已經仁至義盡了。”

嚴汐撲哧一笑,“阿宣,‘仁至義盡’不是這麽用的。”

“哦……”荷宣不知道自己錯成了什麽樣子,一不好意思就忘了再生氣。

嚴汐讓她別再多想,重要的是快點去見伊行一面,最好能在嬸母睡醒之前回去。

荷宣點點頭,認真往前走。

倪府別院占地廣闊,這時候管事和仆婢們都聚集在客房周圍,路上并沒有人。

嚴汐亂亂地想着一些事情,不知又走了多遠,荷宣藕白色的背影在她眼前輕輕晃動,停啊停的步伐好像沒那麽自信了。

不會迷路吧?嚴汐突然有點擔心。

過了一會,她忍不住問:“阿宣,還沒到那座橋嗎?”

荷宣停下來考慮嚴汐提出的問題,奇怪地嘀咕:“我們走過的都是筆直的路啊,應該不會出錯。”

嚴汐道:“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方向錯了,或者那座橋确實還在前面?”

荷宣不太确定,她懷疑自己弄錯了左右,緊張得臉色發白。

她們站在前後沒有着落的路上,兩邊的美景忽然變得陰森森,像一片冷漠無情的迷宮。

“小姐,如果橋在前面,現在至少應該能看見湖水,我看真的不對。”

“那怎麽辦呢?”嚴汐向後看看回路,根本不知道錯在哪裏。

荷宣懊惱地想了想,她家小姐還沒走過這麽遠的路呢,都怪她腦子糊塗!前面有條開着黃蘭的小路,荷宣道:“小姐,你在那邊的石凳上歇一歇,我再去找找看。”

嚴汐道:“你不要走遠,如果找不到就算了。”

荷宣點點頭,等嚴汐坐下才走。

亮亮的黑金色石桌上落滿了黃蘭的花瓣,看上去富有詩意。嚴汐很喜歡花,這個時候也沒有心思欣賞,她困惑地看着周圍,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不知道離伊行還有多遠?迷路讓她有點沮喪。

就在這個時候,嚴汐聽到了一種特別的聲音,是鳥兒在叫,婉轉的鳥鳴聲像在空中舞動的絲帶,純淨得沒有一點瑕疵。

‘雙鳥飛飛無落處,嘤鳴喈喈有微情’ ,嚴汐聽出那是兩只鳥的呢喃叫聲,像兩個人在愉快地聊天。

開滿黃蘭的小路,盡頭是粉白牆琉璃瓦的一幢屋子,大門緊閉着,牆上開了一扇窗。

嚴汐好奇地走到院牆下敞開的那扇窗邊,視線穿過略暗的一間屋子,看見天井邊的回廊下站着一個頗有風度的年輕男子。他微仰着頭,露出輪廓流暢的側臉和下颌,淡蜜色的衣着像一片溫暖的光,正看着紫檀木籠子裏的一只翠羽的鳥兒。

鳥兒歪着頭,親昵地看着他,叽啾叫出一串連最好的琴師也無法彈出的音律,那個年輕的男子卻輕松地吹出了和鳥兒同樣的聲音,與它一應一和。

嚴汐恍然大悟,原來并沒有兩只鳥,是一幕讓人驚奇的模仿。

就在那瞬間,年輕的男子對着鳥兒微微一笑,轉過身後發現了窗外的嚴汐。他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和鳥兒游戲時的愉快從容變成了木讷驚慌,紅暈飛快地爬上了他的臉……

嚴汐當然也很吃驚,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她有種奇怪的負疚感,好像是她惹到了他?一定是他先臉紅的原因。

對一個比她更會臉紅的男子,嚴汐忽然喪失了女子弱勢的立場。

“我只是偶然路過……你不用擔心,我馬上就走。” 她很自然地表現出了高大的姿态,好像在憐惜美人。

說完後,嚴汐的臉才烘地熱起來,在自己也搞不清的意外情況裏轉身就走。

“嚴小姐……”局促的聲音緊跟而來。

嚴汐一愣,忽然被叫出姓氏,她只好停下了腳步。

院門很快打開了,王齊恩紅着臉從裏面走出來,眼眸帶着濕潤的霧氣,似乎身在一場白日夢裏。

嚴汐忽然心跳得厲害,鎮靜地行了個禮道:“公子怎麽稱呼?你認得我嗎?”

王齊恩知道他不該臉紅,嚴汐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她在對他說話,王齊恩覺得自己緊張得快要炸開了。

他握着汗濕的掌心,努力挪動仿佛壓着千斤重量的嘴唇,輕聲道:“我,我是郡署裏的署員。”

嚴汐眨了眨美麗的眼睛,那裏多了一點友善的光彩,“你是我爹的下屬嗎?”

王齊恩搖搖頭,“我聽到過很多嚴郡守的事跡,大家都記得他。”

嚴汐鼻子發酸,垂下頭道:“謝謝。”

“小姐!”

荷宣緊張地從嚴汐身後跑過來,警惕地看着王齊恩。嚴汐沒有向她解釋為什麽會這樣,小聲問:“找到了嗎?”

荷宣點點頭,嚴汐立刻向王齊恩行禮道別:“打擾您了,請諒解。”

在嚴汐和荷宣走後很久,王齊恩才慢慢恢複到常态,相遇發生得太突然,和他想象過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

可是,真幸運。

荷宣一頭霧水,今天來的明明都是女眷,怎麽會遇到陌生男子?

在迷路的時候随便找個地方坐下,然後從一扇窗戶裏看見了一個男子,這個男子還恰好認識幾乎不出門的她家小姐,太巧了。

“小姐,他是誰?”

嚴汐回想起‘一人一鳥,嘤鳴喈喈’的情景,笑着說:“他說自己是郡署裏的署員,他知道我是誰。”

荷宣道:“哦,看來他也是倪府請來的客人,飯後在那屋子裏休息呢,小姐你以前常去郡署找老爺,他能認出你也不稀奇,不過已經過去很久了,這個人的記性真是好。”

嚴汐耐心地聽着她念叨,有點着急地問:“那個地方離這裏還遠嗎?”

荷宣道:“不遠了,我們之前大概轉錯了一次,才走反了方向。”

果然,過橋後不久,嚴汐看到了一棵張牙舞爪的怪樹,醒目地橫在半天上。‘抱日’的松樹很粗壯,兩三人圍着胳膊還圈不過來,荷宣留在路邊守着,嚴汐獨自走過去後向樹影裏避了避,總怕被人看見。

她站定了位置,找找伊行在哪裏?

四邊并沒有人跡,前面三丈遠的地方是面圍牆,嚴汐覺得伊行應該在牆外,他總不能私自跑進倪府別院裏。

“伊行!”嚴汐走到圍牆下,小聲地喊。

圍牆外面有了回應,“汐月?”

嚴汐愣了愣,覺得這個沉厚的聲音不是那麽熟悉,伊行的聲音是很清亮的,像按着琴弦慢慢地撥動。

她倒不懷疑有人冒名頂替,只是好久不見後的變化總會讓人覺得不安,陌生的聲音似乎也代表一張陌生的臉。緊張的心情又回到嚴汐身上。

牆外的夏付陽好像完全沒有顧慮,也不知道他的聲音到底有什麽變化,十足愉快地說:“汐月,你等一等,我從牆上爬過來。”

嚴汐覺得不太好,這裏是倪府,可以不請自入地爬進來嗎?可是夏付陽已經那麽做了。

嚴汐看見兩只白皙有力的手攀在牆上,影子一縱,才露出半個身體的陌生年輕人笑得眉眼彎彎,眨着清光燦燦的眸子,有些迫不及待地叫她:“汐月!”

嚴汐知道自己一定看起來很傻,她看着夏付陽完全說不出話。怎麽形容呢?

夏付陽就像春日的竹筍,還是最大的那種楠竹筍,一夜能長出兩尺高……他和嚴汐的記憶完全不同了,正像褪去筍衣的楠竹……芝蘭挺秀,橫豎生長的幅度都很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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