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拾肆
夫人們從落腳的院子裏走出來,聚集成隊,在倪府嬷嬷的引導下去見林含秋。
林含秋還在閣樓上,不過從七樓挪到了三樓,由婢女們伺候梳洗換裝完畢,坐在視野開闊的一間暢廳裏等待客人們爬上來。她身上的密色禮服在明亮的日光下宛如熔金,和那張清冷如冰的臉交相輝映,十分和諧。
倪瑞寶本來緊跟在她身邊,被林含秋問了句:“女眷們在一起說話,你杵在這兒幹什麽?”只好識相地避進雕花牆後面的茶室裏。
倪瑞寶往軟座上一靠,某位婢女馬上送來茶點,俏生生地站在一邊候着。倪瑞寶斜睨她一眼,惡着臉道:“醜死了,滾遠點!”
婢女咬着唇逃出去,倪瑞寶心裏仍不舒坦,像有片雨雲橫在頭上戳不散。杜竟平有什麽好?跟只鬼似的,林含秋你看着他不惡心嗎?有我這麽個貌比潘安的兒子還不夠嗎?我爹身子不濟欠了你舒坦,我能替他還呀!
倪瑞寶怎麽能甘心,他在哪兒都是個爺,對林含秋甘心伏小還被嫌棄。杜竟平這貨真不是東西,裝得那麽正派,敢往倪家頭上染綠?這條死路是你自己挑的。
倪瑞寶在烈焰噬心的激情裏将杜竟平反複殺了一百次,那麽簡單,用刀子用繩子用大磚,每一種都讓杜竟平毫無還手之力,只能絕望地哀求饒命。
數步外的暢廳裏,
林含秋端着一只精美的玉盞微抿一口茶水,忽然聽見雕花牆後的茶室裏傳來倪瑞寶無法控制的哈哈笑聲,正狐疑,嬷嬷帶着烏泱泱的一隊女眷們進來了。林含秋散開的思緒立刻回到這一點上,雖然茶會并不是真正的目的,能見到嚴汐确是讓她高興的事。
夫人小姐們落座後,占滿了偌大的暢廳,每人只吱個小聲,和在一起也像荒池裏呱噪的蛙鳴。
在讓人心浮氣躁的閑言碎語裏吃過茶點,聊了些各家的體面事,差不多就是該散場的時辰了。
林含秋準備了一些香脂花簪的小玩意送給小姐們。東西雖然算不上新奇,卻是城裏買不到的精致貨,小姐們十分歡喜,一一去向林含秋道謝。
雕花牆後面的茶室裏,倪瑞寶聽着女孩們嬌滴滴的聲音,心裏有點發癢,站起來側身靠在牆板邊上往外看。
整城的富貴小姐都在這兒了,機會還是很難得的,回頭他在酒席上對這些姑娘評頭論足的時候,別人只能幹瞪眼。
小姐們争先恐後地去向林含秋道謝,有人話說得好聽,有人笑得好看,嚴汐和嚴婷是一塊去的,林含秋留下了嚴汐。
又是嚴府小姐,一屋子都靜下來聽倪夫人要說什麽?
林含秋松開繃緊的臉,憐愛地問:“汐月,還喜歡書嗎?”
嚴汐點點頭。
林含秋道:“東城錢楊街上的周記書局你去過嗎?”
嚴汐抿着嘴笑,“夫人也知道周記呀,我常在那兒買書,每月都會去一兩次。”
林含秋道:“周記書局是倪家的産業,既然你喜歡書,我把書局送給你。”
廳裏響起許多吸氣的聲音,周記書局是近百年的老店,又在東城最熱鬧的地方,只是那塊地價就不是小數目。一雙雙雙眼睛緊盯着嚴汐的側影,這個消息太突然了,嚴汐不知該怎樣回答?
林含秋見她怔怔的,奇怪地問:“怎麽了,你不喜歡嗎?”
從未有過的喜悅之情慢慢從嚴汐的心裏冒了出來,像春天裏的花開了滿山,她輕輕眨着眼道:“喜歡,不過無功不受祿,汐月覺得不安。”
林含秋輕笑着說:“傻孩子,你爹以前幫過我很大的忙,這是應該的謝禮。”
顧氏在椅子上緊張得要命!生怕嚴汐再客氣下去,這份大禮就沒了!嚴樸文幫過林含秋的事,顧氏略有耳聞,據說那時倪府的庶子們為了逼垮林含秋,做了不少過份的事,是嚴樸文在背後撐了林含秋一把。
父親對嚴汐意義非凡,她立刻認真行了禮,感謝林含秋的饋贈。
林含秋道:“汐月,每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也許并不是平坦的大道。你已經長大了,只要堅守勇氣和智慧,就可以把生活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夫人的話汐月記住了。”嚴汐覺得自己幾乎要失态,努力将淚水忍在眼底。
林含秋拍拍她的手,“去吧,有事就來找我。”
椅子上的顧氏終于松了口氣,順便得意地瞥了瞥不遠處一臉吃驚未褪的陶氏,敢嫌棄我們囡囡,以後還有得你後悔。
旁觀完‘天降橫財’,客氣的道別聲此起彼伏,不少人看嚴汐的眼神酸酸的,嚴府小姐有倪夫人的寵愛,以後親事的門第應該也不低了。真是好命。
眨眼間,暢廳裏人去華屋空,婢女們靜靜穿梭其間收走茶具碗碟,林含秋揉揉眉心,眼前仿佛還有嚴汐笑中含淚的模樣。舊日嚴樸文撐了她一把,今天她自然也會撐住他的女兒,不讓勢利的人小瞧了她。
倪瑞寶慢悠悠地從茶室裏走出來,熱心地笑着問:“母親,您賞識的那位小姐我怎麽沒見過啊。”
林含秋道:“她是已故嚴郡守的女兒,嚴郡守對倪府有恩情,以後你如果見她有什麽難處,也要出手相助。”
倪瑞寶道:“嚴小姐十分面善,我覺得和母親的容貌有六七分相似,母親既然不放心她,幹脆接到府裏來住呀。”
林含秋很奇怪,“你這麽殷勤幹什麽?”
倪瑞寶一對眼珠子轉個不停,支支吾吾,“不是跟您長得像嗎,姐妹似的。”
林含秋勾唇冷笑,“我正想認她做個妹妹,你也沾光多個姨母!”
倪瑞寶一口氣順不過來,垂頭喪氣道:“母親肯定累了,兒子伺候您回府吧。”
走下閣樓,顧氏一行滿臉喜悅,身邊不時有人笑着向嚴汐道喜,嚴汐都矜持地回了禮。
走得稍遠些後,女眷們都與私下熟悉的人聚在了一起,一簇一簇地跟着引路的嬷嬷往別院門外。
顧氏今天借嚴汐的光,也是廣受歡迎,憑着和睦的性情又交了幾位朋友,大家一塊邊走邊談,再加上舊識:郡守肖克章的夫人丁氏等人,算得上是隊伍中最大的一堆。
顧氏在人群中談笑風生,走在另一邊的夏夫人陶氏內心糾結。倪夫人那麽看重嚴汐,未必不知道嚴夏兩家的過往,要是計較夏家之前冷落嚴汐的事,可能會影響伊行的前途。
陶氏覺得:當着大庭廣衆和顧氏說句話,她不會不給面子,等關系松動了,什麽都好商量。于是帶着女兒夏付蓉去顧氏那邊,主動跟她打招呼。
“呦,這真的是夏夫人嗎,我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着您了!”顧氏客氣地笑着,語氣可絕不客氣。
陶氏避開久不見的要害,拉着嚴汐道,“汐月都這麽大了,比阿蓉還高呢!”
“伯母好。”嚴汐淡淡笑着行禮。
“哎,”陶氏歡喜地答應,對女兒夏付蓉道:“平常總說想汐月姐姐,這不見到了,你們一塊兒吧。”
顧氏撇撇嘴,翻出半塊白眼,“哎呀,這早上還是陰天呢,下午又出日頭了,我最恨這種鬼天氣。太陽啊太陽,有本事你就在雲後頭躲着別出來啊。”
陶氏不是能說會道的人,聽着這些風涼話臉色都變了,最後肖克章的夫人丁氏好心打了個圓場,大家才又往前走。
長輩之間的不痛快,小姐們的關心有限。嚴婷和夏付蓉左右圍在嚴汐身邊,悄悄問她見面的事,嚴汐不肯說,急得她們跟小麻雀似地喳喳叫。
夫人們那裏,顧氏雖然連看都不看陶氏,陶氏已經達成所願。這次大家都看見她受了委屈,再論起來夏家就不會那麽被動。
不久到了別院大門附近,各家候在外面的馬車都看得見了。陶氏忽然心裏一驚!
她想起兒子伊行說要來見她一面。伊行在外面等着,要是她和顧氏,嚴汐一塊出去,伊行和嚴汐肯定會遇上。好不容易冷了這些年,讓伊行專心修學,要是他看見嚴汐長成了這樣的美人,心思不就又亂了?
陶氏當機立斷,匆忙對丁氏她們道:有件東西忘記在客房裏,要回去取。
夏付蓉聽說還要再回去取東西,老不高興地追問是什麽?陶氏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緊張地帶着她和幾個婢女一起走了。
嚴汐覺得奇怪,後來想到伊行時才猛地醒悟。陶氏是不希望伊行見到她吧?所以帶着夏付蓉避開,讓她們先走。
屈辱的感覺帶來一片灰暗,嚴汐無法再留住對陶氏殘留的溫存。人們因為某種理由這樣做,又因為某種理由那樣做,理由都是為了自己,與對象是誰又有什麽關系?從前的陶氏已經不見了,現在她只是陌生人。
伊行沒有變,可他們之間還剩多少。
車輪單調地滾動着,顧氏每隔一段時間就感慨一次:“唉,倪夫人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呢!”
嚴婷關心阿姐到底得到了多少價值的饋贈?顧氏在心裏算計了一會,沒有辦法估計。
嚴汐乖乖地坐在那裏,目光随着繡了花的茶色窗簾揚起又落下。遠離倪府別院後,路變得不好走了,天色漸晚,道邊的枝頭上站着歸巢的鳥兒,啾啾叽叽好熱鬧。
嚴汐想起黃蘭樹下的細棱窗裏,一人一鳥,嘤鳴喈喈,清白無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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