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貳拾捌

天晴兩日後,嚴汐帶着荷宣和阿順回家。馬車停在土莊門外,嚴德信指揮幾人放好行李和土産,女眷和孩子們站在一旁相送,一次無奈漫長的停留終于結束了。

嚴汐和大家一一道別,看看身後平乏的莊子,想抓住一些特別的記憶,把它帶走。

“小姐!”荷宣挽她上車。

‘小姐一路順風……’有兩個孩子在母親的提醒下那麽說,害羞地揮手。

嚴汐笑了笑,囑咐嚴德信兩句日常的話,登車出發。

馬車離開連接土莊的岔路走上了官道,路上很不平整,有許多淤泥翻卷的坑洞,車夫只好耐着性子慢慢地走。

“小姐,路這麽難走,說不定要到中午才能進城呢。”荷宣在嚴汐的手肘下面墊好軟枕,在她腿上蓋好絨毯。要是不夠舒服,她的小姐肯定會坐得腰疼腿酸。

嚴汐聽話地擡起胳膊,擡起腳,神情卻很倦怠,也分不出心思回應荷宣的話。

“小姐,你不舒服嗎?”

“沒有。”嚴汐努力地笑了笑,“我可能是累了。”

荷宣覺得也是,她們在土莊裏困了這麽久,雖然嚴德信盡心招待,這裏衣食住行的習慣和府裏的差別還是很大。不要說是人,就是一樣東西,幹瞪着雨水十多天也會長出黴花了!只要回去好好調養幾天,小姐就能緩過來。

在官道一側的雜樹林子裏,王齊恩看着嚴汐的馬車慢慢往前,直到他們之間相隔了足夠遠的距離,才牽着馬走出林子跟上。

府庫的休息還沒結束,他記着嚴汐今日回城的話,所以等在附近。王齊恩也想回青屏城一次,既是為了多看看嚴汐,也有去見杜竟平的打算。

藏匿了很久的太陽像個新生的孩子,散發着亮白柔溶的光芒,王齊恩遠遠守望着搖晃前行的馬車,仿佛手裏有根牽引的線。

嚴汐好奇的樣子清晰地跳了出來,在他眼前,只有他能看見。

“你怎麽會吹出鳥叫聲呢?”

那天,在吃掉足夠融洽氣氛的一堆栗子後,她美麗的眼睛裏光彩閃爍,帶着一點點的猶豫那麽問。

這個問題存在她心裏應該已經很久了,所以那一點點猶豫只是适當的客氣,是索求答案的陪襯,因為提起一位大人學鳥叫的舊事可不算得體。她一定對這個非常好奇,接下來便執着地看着他,直到他願意滿足她的好奇心。

‘王元休,我要聽鳥叫!’她其實可以随便命令。她喜歡的事他都會做,王齊恩希望某一天嚴汐會明白。

熟悉的青屏郡城從冬日枯衰的樹木間露出身影,沾滿泥漿的馬車漸漸消失在繁華中,王齊恩回到篾竹巷後,魯瞎子嘿嘿笑着向他索要禮物,“大人吶,小子你當了大人都不告訴我。聽說如果太子做了皇上,舊居就叫做潛邸,大人,一定是我這裏的風水好,你才能飛黃騰達不是嗎?”

王齊恩道:“你怎麽知道這件事?”

“你走了以後,你的表兄和表姐夫來過,我是聽他們說的。”

“他們有事嗎?”

“有沒有事不清楚,他們帶來一些土産,回頭你拿去。”

“我知道了。”

小院裏的荒草折倒在地上,和泥漿幹結在一起,絕不是适合人住的景象。王齊恩的那間屋子裏漏進了雨水,桌椅腐爛,四面牆上爬滿黑色的黴絲。

他用下午剩下的時間修好了屋頂,戴着一頂鬥笠坐在屋頂上的時候,從枯黃的芭蕉葉子中間看見荷宣進進出出的身影,嚴汐一直沒有露面。是累了嗎?因此産生的煩擾一直留在王齊恩心裏。

日落後,王齊恩在巷口吃了面,從表兄帶的土産中挑出幾種,去衙署拜見郡守大人。雖然肖克章為人不值得敬重,王齊恩作為下屬,回城不拜仍是很無禮的舉止。

細細的月牙清白地浮在雲端,王齊恩離開衙署後去找杜竟平,希望他正坐在荒草俯地的院子裏,而不是藏在某間酒館。

看到巷尾矮牆裏那片隐約的光亮,王齊恩安心了。他在門前下馬,看見大門破爛的對聯不見了,整潔又幹淨。這不太像杜竟平會做的事,王齊恩覺得一定發生了什麽。

輕輕的敲門聲在夜裏十分清晰,“誰?”杜竟平從屋子裏慵懶地問了一聲。

“是我,王元休。”

王齊恩響亮地回答,見到杜竟平的愉快在他心裏湧蕩着。

門開了,杜竟平笑眯眯地打量着他,“怎麽這麽久才回來?”

王齊恩笑笑,跟着走進去。真奇怪,杜竟平院子裏的草還是綠的,開着花,比以前更雅致。往前走,王齊恩發現門廊下面也不一樣了,多了棋桌,盆景,竹簾,還有一架古琴……看來是出了‘大事’。

掀開遮擋寒氣的門簾,王齊恩聞到了暖烘烘的酒菜香和不知名的異香,一位閃閃耀眼的女子坐在裏面,矜持地輕聲道:“王大人,很久不見了。”

“倪夫人。”王齊恩意外地睜大了眼睛,林含秋笑笑說:“你們聊吧。”

她站起來翩然離開,消失在通向杜竟平卧房的過道深處。王齊恩怔怔地想了想,重陽節倪夫人和杜竟平在別院裏的奇怪舉止忽然有了解釋。他不願意相信,杜司務怎麽能和倪夫人這樣?

“在西山過得慣嗎?”杜竟平拍拍他的肩,在擺着香沸湯鍋和美酒的桌邊坐下,指了指對面的位置。

“還好。”

王齊恩希望杜竟平告訴他‘這不是那麽回事’,但并沒有。

他們平淡地喝着酒,談論的話題也很有限,王齊恩慢慢地平靜下來,決定忘記和自己無關的事。可不管他怎麽努力,總有不平的感覺,杜竟平不是肖克章,肖克章可以讓人失望,杜竟平不行。

“在西山有沒有遇到不順心的事?”杜竟平關心地問,絲毫沒有因為林含秋的關系而不自在。

王齊恩沒有忘記自己來見他的目的,拿出老陶給他的那疊東西放在桌子上。杜竟平看過以後,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不想幹這個。”王齊恩說。

杜竟平道:“就算在衙署內堂裏做文書也一樣要面對這些。”

“因為都這樣,所以就是合理的?”

杜竟平目光暗沉,“當然不合理。”

“那我怎麽辦?”

“你想怎麽辦?”

“把這些交出去,揭露他們。”

“不行。”杜竟平将手壓在那疊紙上,“現在還不行。”

“要等多久?”

“我會告訴你。”

這是個壓抑,讓人不愉快的夜晚,和王齊恩希望的相差很遠。

他在清白的月光下回到南城,覺得一切都潛藏在安好的浮光下面,揭開安好的深深包裹,才是真正的樣子。他仰慕的杜司務和有夫之婦相處甚歡,對欺詐貪污的醜聞習以為常。王齊恩以為會從杜竟平那裏得到指點和支持,他只是一再地重複:不可以。

杜竟平的反對讓王齊恩明白了可笑之處:他在杜竟平的支持下成為錄庫後,竟然想這樣‘回報’他。揭露郡守大人和郡內的高門望族,是妄想和全郡的勢力作對,誰會這樣做呢?如果交給姑母決定,姑母會毫不猶豫地讓表兄們把他捆起來關好。

“怎麽了?”

王齊恩走後,林含秋回到杜竟平身邊,用溫暖的指尖展開他緊皺的眉頭。

杜竟平笑笑,“你沒有聽到嗎?”

“聽到了,所有你的事我都想知道,”她輕輕撫着他的臉頰,轉到他身後,抱住他的脖頸道:“這個孩子不太适合做官。要求正直清白的人接受污濁的規則,勸他走進散發着腥臭的醬缸,你确定是在為他着想?”

杜竟平道:“我能為他做的就是這些。”

林含秋眯起眼睛,在他脖子上蹭了蹭,貼着他的臉道:“你剛才對他說‘現在不行’是什麽意思?”

杜竟平拿起酒杯哄她道:“随口說的。”

“我不信,”她在他耳邊說話,順便舔了舔他的耳垂,“我知道你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件事,我猜我比不上這件事重要。”

杜竟平拉住她的一只手,把她帶回桌邊坐下,“我們說過,不要越界。”

她賴皮地靠進他懷裏,“你才是我的界線,所有和你相關一切的都應該在我這邊。你不怕那孩子做出什麽,破壞了你的事情?”

杜竟平低頭問:“他會嗎?”

她順着他的胸前往上爬,直到他的眼睛必須被她吸引,“如果你再說‘不要越界’這種話,我會親手破壞你的大事。告訴我你的打算,我來幫你完成,然後你的心裏只有我。”

杜竟平溫柔地說:“不行,你不能和這件事扯上關系。”

她不在意被拒絕,直起身體抱住他,張口舔舐他的嘴唇,璀璨的雙眼裏充滿挑釁的光,柔聲道:“玉青,我為你守身十年,難道配不上一個吻?”

林含秋擡起頭,閉上眼睛,等待。

杜竟平覺得自己快瘋了。她甜美地笑着,貼得更緊,每一寸柔軟的身體都在向他發出邀請。我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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