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貳拾玖
“阿順,去告訴嬸夫人小姐回來了。”
“樊嫂,把小姐的補湯方子找出來……”
嚴汐穿着淡蕊紅滾銀邊兒的薄綿裙子,托着腮坐在書案前面,荷宣活潑的影子在窗戶外面走來走去,身後跟着樊嫂的小女兒阿定。阿定今年十三,樊嫂前陣子想給女兒求個差事,嚴汐就讓她過來了。
不知道為什麽,嚴汐有點提不起精神。提不起精神也不想說話,這種變化是從土莊回來前開始的,比嚴汐更早發現這一點的荷宣,認為是土莊和雨水讓人厭倦的緣故。
嚴汐覺得這個解釋或許有道理,可是後來,其實她也沒有不耐煩。
回到了熟悉的家裏,美美地休息過後,煩惱的感覺沒有離開嚴汐。在她身邊的某個地方,似乎出現了一個看不見的缺口,要用特別的東西填補。嚴汐想起王齊恩以溫柔的神态輕輕吹出神奇的鳥鳴聲,當他清澈的目光慢慢轉向她的時候,嚴汐覺得有什麽離她而去了。
嚴汐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它和提不起的精神,看不見的缺口有什麽關系?也許見到王齊恩就能想清楚這個問題,可是不會再有這種機會。
“小姐,花木店的阿嫂送來幾棵水仙球,養在哪只盆子裏?”荷宣高興地跑進來問。
年尾的時候養水仙是嚴汐很喜歡的事,猜一猜兩個月後會開出什麽顏色的花,哪棵是開花最多的‘大王’?從小就是這麽玩的。
“已經送來了?”嚴汐笑了笑,忽然想到一個奇怪的問題:他喜歡水仙嗎?
我在亂想什麽,嚴汐被自己弄糊塗了。
嚴汐選好花盆,在水仙球下面擺上彩色的石頭,白瓷做的小亭子,小仙鶴……荷宣把栽好的花球分別擺放好以後,發現她家小姐的書案上攤着一樣奇怪的東西。
“青屏郡詳圖……”荷宣走過去,念出上面的題字,“小姐,怎麽想起來看這個?”
嚴汐低着頭道:“…就是想看看。”
荷宣搜索着地圖上的小字,驚喜地指着一小塊地點說:“小姐,這裏是我老家,”很快又跳到另一處,“茂鄉在這裏,這條河的旁邊就是土莊了,噢,原來西山在那裏……路很遠啊!王公子都是冒雨過來的呢。”
嚴汐看着‘西山’連接到土莊的那條細線,眼前出現了大雨滂沱的景象,在雨中趕路的心情?還有從他腕上滑落的蓑衣。嚴汐也說不清,為什麽突然想在地圖上看一看他所在的地方。
并不在西山的王齊恩,正待在他的屋頂上,像一只沉默的坐雕。
吃過早飯後他爬上屋頂,風是冷的而太陽微暖,從四周瓦片縫隙裏飄出的氣味中既有腐朽的潮濕也有火燒的枯竭,在高高的地方能讓人産生優越新奇的愉快,哪怕只能排擠掉一點點沉悶的心情,對王齊恩也是一種安慰。
王齊恩發現,他不再喜歡東牆下的角落。那個曾經對他是最重要的,安全隐蔽的位置已經和他悄然脫離了關系,陌生到再也不想靠近。他情願坐在毫無遮攔的屋頂上,不再是偷偷的,如果嚴汐或荷宣也從枯黃的大葉子芭蕉之間看見了他,那麽就看見。他會露出笑容,接受她們的驚訝和疑問,然後告訴她們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
陽光沿着王齊恩的腳邊往上爬,将他的影子從右前方抛到身後,一只黑鳥和王齊恩一起聆聽着從周圍傳來的雜音,然後振翅飛走了。
魯瞎子的屋子裏傳來一陣緊張的雞叫,破舊的後門被人推開了,杜竟平顯然比只顧着高興的荷宣以及邊走邊專心偷吃的阿定更敏銳,他發現了幾乎和屋頂融為一體的王齊恩,微皺着眉擡起頭,因為觸碰到過于明亮的光線而眯起了眼睛。
他們一起來到巷口的小面館裏,坐在上次的那張桌邊,陰沉的老貓認出了他們,嘶啞地叫了一聲。
王齊恩沒有說話,只要杜竟平的眼睛還能看見他,就會明白他心裏的不滿和抗拒。這是一種奇怪的态度,出現在一個人特別在意另一個人的時候,是親密以外的另一種表示,截然相反,但仍然是因為在乎。
杜竟平不習慣親密的關系,一如他為王齊恩做的每件事都無關回報,因此才不會費力解釋他和林含秋的事,但,一臉抗拒的王齊恩也讓他沒法痛快。
“打算什麽時候回去?”杜竟平盡量輕松地問。
王齊恩垂着頭道:“明天。”
杜竟平是來向王齊恩解釋的,因為覺得麻煩忍不住撓了撓頭。昨天的後來,是林含秋提醒杜竟平:這個孩子是來向你求助的,你就這麽讓他走了?
‘我告訴了他:現在不行。’杜竟平這樣的回答,受到了林含秋的嘲笑:我一直認為王元休是被你重視的人,在他遇到難題的時候只會含糊地說句‘不行’,司務你的想法真是簡單。
‘不過怎樣我都喜歡’,她邊說又纏着他……杜竟平适時地打住了熱辣的記憶,回到眼前倔強的年輕人身上。
“我和倪夫人是舊識,從小就認識。”杜竟平低聲道:“不是那樣的。”
王齊恩擡起頭,恢複了往昔溫和的神态,似乎為自己的懷疑感到不好意思。這時,面送來了。
杜竟平略松了口氣,撿起竹筷吃面。
一會兒的功夫,他們從面館裏出來後沿着巷子往南走,陽光鋪灑,四下無人。
“大戶偷稅和肖克章貪污的事,我昨天說得太簡單了。”杜竟平認真地,敞開了道:“這事很複雜,大戶們和肖克章互相關聯,互相照應,大戶們在朝廷裏有自己的關系,肖克章也有自己的關系,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相信我,把那些暗帳随便交給誰并不是好主意,除非對方是正确的人。”
王齊恩問:“誰是正确的人?”
“剛好需要這些證據的人。”杜竟平告訴王齊恩:眼下朝廷裏最有權勢的趙格大人,明年新春時會返鄉祭祖,他一定會重視這些情況,趁機整肅綱紀,懲治貪弊。
王齊恩明白了杜竟平那句‘現在不行’的含義。原來他有自己的計劃,等到明年春天,在趙大人駕臨青屏時上報這件事。王齊恩所有的困惑都消失了,只不過,他好像還是要幫肖克章他們偷稅貪污。
“倪夫人,她覺得讓你待在西山太可惜了。”杜竟平笑笑道,“她說上次在別院的時候就看中了你,她身邊正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人,讓我問問你:願不願去倪府幫她?”
王齊恩吃了一驚,“我?”
“不用覺得奇怪,她的眼光總是很好。” 杜竟平又笑笑。他沒想到林含秋竟然看中了王齊恩,昨晚口口聲聲怪他‘不是真心為王齊恩着想,帶着他往醬缸裏走’,到最後才說出想讓王齊恩去倪府的話。
杜竟平一開始覺得好笑,後來覺得是件好事,如果王齊恩在倪府,就能避免被趙格的事牽連。曾經,杜竟平沒想到會和王齊恩越走越近,如今,就多了這樣的擔心。
“倪府的財勢遍布四海,倪夫人既然中意你,一定會給你一條通達的路。繼續做司庫或者重新選一次,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不會一直留在青屏,我走以後,凡事要靠你自己了。”杜竟平在道路盡頭的溝渠前停住,該說的話也說完了。
“司務打算離開這裏?”
“恩。”杜竟平肯定地點了點頭。
王齊恩不知該說什麽,這些突然的消息,它們帶着一種不安的氣氛。
下午稍晚的時候,顧氏和女兒嚴婷一起來看嚴汐,說好去土莊兩三天,結果隔了小半月才回來,顧氏得親眼看見她才放心。
嚴婷一眼就看見廳裏多出來的水仙,她又不愛花,就喜歡花盆裏的小擺設,讓嚴汐把白瓷的小鶴和小魚送給她。
嚴汐讓她都拿去,還叫荷宣去找找有沒有別的花樣,一家人笑呵呵地可熱鬧。
顧氏問起土莊收成的事,聽說今年足足少了一半,怎麽想都太吓人了。嚴汐告訴她:田地每年都被河水淹掉一些,只剩下原來的七成,新任的司庫王大人替莊上減了稅錢,境況就好些了。
“這位大人真和善啊,”顧氏頭一回聽說主動給人減稅錢的,都有點不能信了,“囡囡,咱們備點厚禮送過去吧。”
嚴汐才想起應該是要好好謝他的,自己怎麽那麽不見外呢,烤了幾個栗子就完事了。這回送什麽要好好想一想,不能再是兵書那種随便的東西。
“囡囡,”顧氏道:“你走了沒幾天,倪夫人派人來請你過府說話,阿定把帖子送到我那兒,我只好回帖謝了倪夫人,說等你回來了再去。”
嚴汐很想見見林含秋,又擔心會遇到讨厭的倪瑞寶,只好說自己還有點不舒服,要等歇足了精神才能出門。
顧氏也覺得她不夠精神氣,叮囑了幾句吃喝,提起一件重要的事:嚴汐父親的祭日快到了,如果嚴汐的大伯趕不上時候,還是她們一起出城拜祭。”
嚴汐點點頭,恍然一年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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