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叁拾壹

小河沿着分布雜亂的民居,向南向南,帶上荒地裏的溝渠一起離開郡城,彙入城牆外的水道。

嚴汐和王齊恩沿着河邊的小路往前走,夜晚在他們眼前失去了神秘,被黑暗遮擋的遠方陌生之地似乎随時會升起曙光。就算有個醜陋的精怪攔路提出問題,他們大概也能看出它的特別可愛之處。所以人心的确奇怪,被無形無影的理由控制,産生的力量也不可想象。

走出一段距離後,嚴汐覺得他們有點像在趕路,于是慢了下來,王齊恩配合着她的步子,重新形成了默契的局面。

迎着寒冷的冬風,嚴汐有種暢快的感覺。和家裏的庭院比起來,外面多麽開闊,如果見過外面的世界,很難再相信守在深宅裏是一種最好的選擇。

她深吸了口氣,欣然地問:“大人,你想不通的是什麽?”

王齊恩道:“我發現錄庫要做的事情裏面,有我很難勝任的部分。”

“能告訴我是哪部分嗎?”

“是……關于賬目的一些事。”

聽到這個原因,嚴汐輕輕笑了,“大人不用緊張,只要和我一樣,用兩個月的時間虛心求教,查閱賬目的時候就能心中有數了。”

王齊恩道:“小姐在學習賬務?”

“恩,我現在有了一間書局,希望它像過去一樣順利運轉,如果能變得更好,我就感激不盡了。”

“小姐喜歡生意上的事情嗎?”

“我覺得挺有意思的,今天在倪府的時候,和倪夫人談的就是這些。”

“小姐希望的生活是怎樣的呢?”

嚴汐在溫暖的鬥篷下牽着自己的手,看着模糊不清的夜空。很久前她曾希望和伊行舉案齊眉,現在只剩下很不真實的感覺,鏡花水月也許就是這個意思。如果說‘她想從深宅裏走出來,看一看書中提到的美景和異事’好像又太出格了,所以最後她回答的是:我希望大伯和嬸母都好,我和阿宣也好,還有大人,要一切順利。

王齊恩笑着說:“你的心願很周到。”

嚴汐道:“以前每年生辰時,爹都會問我有什麽心願,因為是在家宴上,大伯,嬸母和爹的好友們都會認真地聽着,我只好回答這種很周到的心願。”

“不想讓別人知道真正的心願嗎?”

嚴汐點點頭。

“也不想告訴我真正的心願?”

“大人為什麽想知道呢?”

“也許我能幫上忙。”

“大人為什麽總會幫我呢?”

“因為剛好可以幫忙。”王齊恩差點答不上來,就算他努力地練習聊天,也不能像荷宣一樣伶牙俐齒。

嚴汐道:“其實我想出去走走,小時候爹帶我坐船去嘉陵,兩岸的山水像沒有盡頭的畫卷,我記得很美,卻不記得到底是怎樣的美?那條大船有四層客艙,爹在和人下棋的時候我偷偷走出去,結果迷路了,抹着眼淚在樓梯上繞圈圈,大家還笑話我。”

“四層的游船很少見。”王齊恩回憶他在碼頭時見過的船只,從來沒有那麽大的。

“真的有那種船啊,大人也會好奇吧?”

“對。”

他們遠離了最後一片民居,跟着小河走進曠野,再穿過橫在不遠處的溝渠,就是城牆邊那片黑壓壓的野林地了。

王齊恩和嚴汐同時停住腳步,意識到已經走得太遠,應該回去了。

報更的人出現在巷口時,荷宣立刻去找嚴汐,可是河邊沒有人……荷宣擔心得幾乎哭出來。報更的人越來越近,荷宣只能避開他往前走,不久遇到了返回的嚴汐和王齊恩。

“小姐!“荷宣委屈地叫了一聲。

“怎麽了?”嚴汐和王齊恩好像都不知道他們已經離開了多久。

荷宣着急地說:“小姐,已經亥時了。”

“已經亥時了?”嚴汐不相信地重複了一次,和王齊恩兩人相處時毫無牽絆的心情像日落後收起的花瓣,替換成應有的謹慎。不久後和王齊恩在巷尾道別。

回到家裏以後,嚴汐脫掉鬥篷解開發髻,臉頰紅潤,眼睛明亮。

荷宣端來熱水的時候,忽然覺得她的小姐變了,變得和郊野裏的冬風一樣清新活潑,明明沒有笑也好像在笑。

“小姐,王大人的難題解決了嗎?”

嚴汐想了想,和王齊恩相約的目的是想問他為什麽煩惱沒錯,結果好像都在說她的事……“算是解決了吧”,嚴汐這樣回答,決定把自己學賬務的心得寫下來送給他參考。

到了臘月,青屏匆忙地下了場雪,薄薄的雪粒子鋪在地上,踩過去時吱吱地響。

王齊恩聽說有人從青屏來找他,出去後發現是嚴府的一位仆從,上次嚴汐的嬸母也曾派這個人來送禮。幾天前王齊恩回複了顧氏一封謝函,不知道顧氏這次又回贈了什麽?嚴汐的嬸母似乎很容易相處。

仆從送來的是顧氏的回帖和一盒顧氏親手做的栗子糖糕,另外還有一本冊子,上面是嚴汐的筆跡。

接過那些東西的瞬間,王齊恩被一種陌生的溫暖感覺擊中了,仿佛他們交換的不是簡單的禮節,是內心的一部分。

王齊恩回到住處,洗幹淨手後打開嚴汐寫的冊子,裏面是關于記賬和查賬的明細要點,寫得非常細致,為了能讓他十分明白還小注了一些例子。王齊恩的胸口充滿了複雜的感受,他的想法因為嚴汐一點點被推動着,終于傾向了另一個方向。

怎樣能讓嚴汐按照她所想的那樣生活?

和嚴汐相見後的那天晚上,王齊恩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為她造了一艘華麗的大船,嚴汐那麽高興,在船上笑着跑來跑去,大聲喊着他的名字。

王齊恩決定舍棄官職去倪府,去得到林含秋向他許諾的那個将來。

就在那天日暮時,一輛裹着裘毛暖簾的馬車悄悄停在了西山府庫附近,幾個騎馬的随從跳下來,圍在馬車的門口聽着裏面的吩咐。倪瑞寶得意圓潤的臉,在對半拉開的暖簾之間忽隐忽現,他要再看一次王齊恩渾身染血的樣子,不過這次是他揍出來的。

冬日的太陽呼啦一下就沉下去了,陰風飕飕的西山上連個鬼影也看不見,這景象讓倪瑞寶無比期待接下來的好戲。

王齊恩正在爐火熊熊的屋子裏看書,嚴汐送的那本兵書。沒有戰事常識的人對着這本書,肯定會覺得荒誕枯燥,可它是嚴汐送的,那些字句就像是從嚴汐嘴裏念出來的一樣,王齊恩每逢閑下來都會看。

忽然有人敲門,府庫值守的衙衛在外面道:“大人,外面有位趙家的管事要見你。”

王齊恩放下書,過去打開門,“是哪個趙家?有沒有說為什麽事?”

衙衛說不上來,王齊恩迎着寒風,踩着凍硬的路面走到府庫門前,一個管事打扮的人笑嘻嘻地行禮道:“大人,我家公子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王齊恩道:“你家公子是誰?請他去裏面說話吧。”

管事誠懇地道:“我家公子覺得進去不太方便,是關于嚴小姐的事。”

他忽然提起嚴汐讓王齊恩很意外,王齊恩想起曾經有位趙姓公子向嚴汐提親,難道和這個有關?

冒充成管事的沖鋒緊張地等着王齊恩上鈎,據說王齊恩就住在嚴府隔壁,又在街上為嚴小姐出頭,果然沒那麽簡單。

“大人請跟我來,我家公子的馬車就在那邊。”沖鋒領頭走了幾步,回頭望着王齊恩。

王齊恩站在原地,想不出素不相識的‘趙公子’把他和嚴汐放在一起的理由,甚至老遠地趕到西山來。事關嚴汐的名聲,王齊恩的臉色變得陰沉了。

等王齊恩走到氣派富貴的馬車前面時,倪瑞寶伸手挑開暖簾,冷傲地問:“小子,還記得我嗎?”

王齊恩沒有回答,看了看站在馬車邊的幾個人,他們露出一身兇惡的派頭,像随時聽命撲上來的狗,其中一個人道:“看什麽看?你得罪了我們公子,跪下來好好地磕幾個頭,說不定能饒了你。”

他的聲音有種特別的沙啞,王齊恩似乎在哪裏聽到過,盯着他想了想。

倪瑞寶有點等不及了,天又那麽冷,“給我打到求饒為止,我要聽他喊我爺爺。”倪瑞寶笑着說。

四個人立刻把王齊恩圍了起來,王齊恩左手摸向腰後,那裏有把匕首。在感受過刀刃和鮮血相遇的芬芳後,他總是随身帶着仵作老田的那把刀。

打手們揮舞着拳頭,瘋了,都變成了一群瘋子。倪瑞寶坐在車上看鬥雞似的,忽然有幾滴血飛過來,撲在他臉上……倪瑞寶接過沖鋒遞來的帕子,擦掉冷笑笑。就算王齊恩死了,也沒人知道是怎麽回事,這叫匿名行兇,讓杜竟平慢慢去查姓趙的吧。王齊恩是杜竟平的好弟友啊,沖着這個也該先整死他出口氣。

打得亂七八糟的一群人忽然分開了,王齊恩咻咻喘着氣站在中間,右手在往下滴血,不,是把滴血的刀。

幾個打手有的捂着臉,有的捂着肚子,有個好像站不穩的跪在了地上。“怎麽不打了?打死他!”倪瑞寶在車裏喊。

打手們互相看看,撺掇着讓誰上去繼續幹的時候,從旁邊的小路上忽然冒出來幾個男人。男人們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些‘狂徒’,進退不是,其中某人認出王齊恩後小心地喊了句:“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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