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叁拾陸

貨船離開青屏郡後天黑了。風的力量從半空中的船帆上傳遞下來,帶着船只順水向南。

王齊恩站在舵樓下面,向掌舵的老通比了個手勢,收到對方的示意後順着木梯回到半沉在甲板下的屋子裏。這間貨船上唯一的,最舒适的房間,原本屬于他,現在屬于嚴汐。

王齊恩點亮燈盞,屋子裏的黑暗被光明擦去,安靜沉睡的嚴汐像一幅展開的圖畫,越來越清晰地出現在王齊恩眼前。他坐在簡陋的床邊看了她一會,感覺到寒風的細流正從四周的縫隙裏漏進來,于是點起了放在屋角一側的火盆。

再回到床邊,王齊恩伸手為嚴汐掖緊了被子。在彌雲山下的學舍裏,大夫說要等嚴汐醒後才能診斷她頭上的撞傷,因此沒有配給藥方。王齊恩找不到其它能為嚴汐做的事,只能耐心地等她醒過來,像守候日出或一朵花開,也許可以這樣比拟。

夜晚在守候中過去了,船工們的吆喝吵醒了王齊恩,他睜開眼睛後立刻去看嚴汐。她還沒醒。

王齊恩緩了緩精神,展開蜷曲在床邊的身體,再看嚴汐的時候有點擔心。是不是睡得太久了?汐月你餓不餓?這樣的想法不可避免地出現在他心裏。

快到中午的時候,貨船路過一個小鎮,王齊恩從地圖上查到它的位置後,提前告訴老通要在那裏停半個時辰。嚴汐應該很快就會醒過來,王齊恩打算去鎮上買點女孩需要的東西:換洗衣裳,銅鏡木梳,還得找個仆女來照顧嚴汐才行。

下船後,王齊恩獨自走進陌生的鎮子裏。一條陳舊的小街像容貌衰敗的老妪,被臨近新年的熱鬧戲點上妝容,因此有了使人愉快的喜氣。這裏已經遠離了青屏,鄉民的口音和衣着都不同了,人生地不熟的處境并沒有讓王齊恩覺得為難,他反而喜歡這種脫離的感覺:不必在意誰也不被誰在意,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要去哪裏。

在短短的街心裏走了一個來回以後,王齊恩發現沒有多餘的選擇,這裏只有唯一的一家成衣店。王齊恩皺起眉頭,因為這個店鋪從外面看上去就很令人懷疑,門側紅紙上大寫的‘黏米糕,小油餅有售’比原身成衣的招牌還要顯眼。他走進去,在左邊找到幾件大紅大綠的衣裳,黏米糕和油餅擺在右邊,發出油膩的香味。雖然知道嚴汐不會喜歡,王齊恩還是買下了其中最貴的幾件。

被金燦燦的日頭照耀着的貨船上,老通盡責地在高高的舵樓裏向遠處眺望,看見王齊恩回來了,就對甲板上的船工們吆喝了一句,那幾個鬥牌閑聊的幾個人立刻散開了,去做出發的準備。

餘福生守在嚴汐門外的木梯旁邊,在王齊恩的注視下搖了搖頭,那是嚴汐還沒有醒的意思。王齊恩有點失望也有點慶幸,如果嚴汐醒的時候他不在,她一定會非常恐慌。

從甲板上走下幾階木梯,王齊恩輕輕推開房門。去鎮上前他在火盆裏添了新碳,屋子裏非常暖和,嚴汐還是他離開時的樣子,粉白的臉頰上被熱氣蒸出了淺淺的紅暈,乖乖地無聲無息。

王齊恩關好門,把手裏的東西放下時嘆了口氣,旋即又露出笑容。在回來的路上,他設想嚴汐已經醒了,并且準備好了要和她說的話,‘不要害怕,再也不會啦’,就算繼續等待讓人很憂心,王齊恩也不想讓嚴汐看見他在愁眉苦臉。

“汐月。”他趴在床邊小聲叫她。

等了一會,确認她沒有任何反應,王齊恩想了想道:“我,有點發愁。這裏住起來不太舒服,我買的東西你一定也不喜歡,剛才在鎮上沒有找到合适的仆女,要等到了繁陰再解決這些問題了。”

随着他的話語,嚴汐的腦袋輕輕晃動了一下,那只是貨船在轉向時帶來的失衡。

當夜晚再來,王齊恩有點坐立難安了,去吃飯也是眨眼的功夫就又回到嚴汐身邊。他試着喂她熬好的米湯卻很難讓她吞咽下去,王齊恩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嚴汐額頭上的傷口對她産生了隐蔽的傷害?如果他們還在地面上,可以立刻去請大夫來解除困擾,而貨船走在水裏,就不能那麽便利了。

靜靜中,讓嚴汐快點醒來睜開眼睛變成了王齊恩僅有的期盼,他認為和她聊天或許有用,所以開始自言自語。

‘汐月,你猜我們要去哪裏?’

他向她描述航程和将要經過的地方,然後是船上的男人幫,并且提起他的一些額外的打算……低低的男聲回蕩在狹小的屋子裏,燭火把一個孤單的身影投照在木板牆上,一點忽然的靈感來敲敲王齊恩的腦袋,這幕獨角戲于是變得更有趣了。

“小姐,怎麽可以光腳踩在地上!”王齊恩模仿荷宣的聲音說,“你每次生病都很難痊愈,染上了風寒就會咳嗽,咳嗽久了又會頭疼,頭一疼晚上就睡不着,吃的湯藥比飯食還多,別人看着都會心疼啊!”

他又學顧氏叫她‘囡囡’,讓她不要再睡了。接着,嚴婷,樊嫂,阿順,甚至林含秋,每一個和嚴汐親近的人都活生生地從王齊恩的口中跳了出來,‘圍繞’在嚴汐的身邊,催促她努力地清醒。

如果餘福生或某人剛好經過門外,聽到裏面傳出這些不同的聲音,一定會驚恐地認為自己産生了幻覺吧。

夜深時,燭火斷斷續續地跳動着。王齊恩的聲音越來越慢,像藏在牆角下的蟋蟀在低低耳語,“汐月,你是不是也想睜開眼睛?我該怎麽幫你呢?”

他小心地拉着嚴汐柔軟無力的手,疲倦地斜靠在床沿上。如此又一夜。

順風順水地走了幾天後,在距離繁陰只有百裏時河道上忽然轉變了風向。船工們收了帶不起勁的三面大帆,只剩一面小帆借力,開始動手劃槳。

男人們脫了衣裳喊着號子,一時船上熱氣蓬勃。到了飯點休息的時候,餘福生對越來越藏不住煩惱的王齊恩說:他覺着嚴姑娘總躺在屋子裏并不好,是不是讓她出來曬曬太陽吹吹風,聽點人聲動靜。大家劃船的號子喊得這麽響……沒準就把她吵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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