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你确定是蔣成?!”

電話裏, 伴着一陣稀裏嘩啦脆響,顧雁的聲音分貝驟然拔高。

舒沅将電話從耳邊挪開寸許,單手擦拭着半幹的濕發。

只等電話那頭的咕咕哝哝終于平息, 她眼簾低垂, 俯視着落地窗外、街頭人群熙攘, 沉默半晌, 這才輕聲應了句:“是他吧,我還不至于把蔣成給認錯了。”

雖然, 他把一直養在他認為合适長度的半長發徹底剪短, 背影看起來利落挺拔, 恍惚更像年少時裝作一派松竹模樣,完全不像她認識的他。

不過, 他們畢竟曾經朝夕相處了八年, 要真說一個側臉還認不出對方, 也實在圓不過去。

索性就不要裝傻。

顧雁在電話那頭咽了口口水。

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比她還緊張,很快,又禁不住連連發問:“但他不是之前就去英國了嗎?不會是在英國沒找見你, 剛好就這麽湊巧,也一起回國了?——這可怎麽辦,你們現在到底算是結仇還是、還是那什麽的關系啊?”

“就前妻和前夫的關系而已,還能是什麽。”

舒沅嘆口氣:“雖然是有點過節那種, 但好歹不至于拿刀砍吧?”

“……你別說,我真懷疑他做得出來!”

顧雁語氣誇張。

不知不覺,又開始翻起舊賬:“你想想三年前, 就差那麽一點——就一點!晚五分鐘,你就差點給他在機場逮到了,之後在香港也是差一點。你自己說的,前腳從那個什麽古教授那裏走,後腳就看到蔣成的車進校門。還好你留了一手,夠聰明,騙到他以為你在倫敦。但是說到底,你們離婚也确實離得太倉促了,我感覺他這幾年呆在英國不回來,應該還是因為你們那些事吧。”

可不嗎?

誰讓當時仿佛在演電影,仿佛蔣成是在背後追她索命的鬼,說話沒法好好說,逃跑倒是一個比一個快——從這點上,她其實有點能理解蔣成後來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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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想顧雁聽她不說話,還以為她聽到傷情,又連忙小聲補充:“……雖然後來他确實做得不太地道就是了。”

不、太、地、道。

等等。

這麽一句,又瞬間将她打回完全不“小說”的現實——

其實,當年離婚的事發生之後,結果最終超出了所有人本來的預料。

譬如,原應該在暴怒和尋找無果之後,為了維持臉面自動跟她劃清界限,等到再過幾年,就能趾高氣揚從她身邊走過的蔣成,雖然的确再沒有主動聯系過她,之後,卻一反平時在大衆面前的溫文常态,直接凍結了她持有的銀行副卡(她本來也沒用),甚至在離婚案開庭之後,直接要求她淨身出戶,割離了兩人所有的共同財産(她本來也沒要)。

然而同時,這人又二話不說,不知道是要震懾她,還是要在彼時主動放棄財産的她面前把握時間多多炫耀,直接從公司總部調任倫敦,駐紮兩年,把蔣氏旗下的地産項目直接做成了倫敦華人區無可忽視的頂尖級別。

大概是恨不得昭告世界,不幸的,舒沅在愛丁堡勤工儉學給人做家教時,也确實在華人主顧的家中看到了他“洋洋得意”的傳單。

不過她原本确實是想大方且衷心,祝福他前程壯麗,賺得盆滿缽滿的。

怪只怪女主人和她談論間,一句“聽說這個蔣總很早結婚又離婚了。之前我看過他的采訪,說他前妻和他離婚鬧得很不愉快,真不知道腦子裏在想什麽,放着金龜不要在那鬧脾氣?”

——直接就把她的祝福堵在了嗓子口。

不僅堵在了嗓子口,後來翻到他那篇全英文采訪,看到在形容她時用的那幾句刻薄用詞,她終于讀懂,這人對她的耐心已經耗盡,怕不是要因愛生恨。

……雖然也不見得有多愛就對了,不過恨肯定是很恨的,這點顧雁說得很對。

“別說了,就因為他在倫敦,我在UOE念書那兩年,一次都沒去過,”思及此,舒沅只得尴尬一笑,避重就輕地轉開話題,“說起來,蔣伯伯身體一直很好,好像也沒看到新聞說他要回總公司坐鎮。可能只是臨時有事,工作安排回國而已吧。”

“希望是這樣了。不過,說真的,他沒攔着你,也沒對你做什麽吧?”

顧雁在電話那頭緊張地壓低聲音:“雖然他這幾年一直呆在英國,不過讓方忍來找了我很多次,每次感覺都想在我這試探消息一樣。我怕你擔心,都沒敢說。雖然還好,陳懷言嘴夠毒,次次都給我攔回去了,但他該不會還想來找你事吧?你态度都那麽明顯了。”

“應該不是來找我的,只是湊巧。”

“……能有這麽巧?你別騙自己了。”

顧雁終于“忍無可忍”,不小心一順嘴,把她的粉飾太平點破了個徹底。

舒沅被這反問堵得話音微黯。

半句“而且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我”剛滑出口,終于還是話風一轉,不得不承認自己大難臨頭:“不過……呃,确實有點太巧了。”

兩人心照不宣地尴尬了三秒。

和顧雁風風火火的語調不同。

舒沅同熟悉的朋友說話時,又回到年少時習慣性慢吞吞的吐字。慢慢地,一邊說起那天的經過,她又一邊回憶起前天看見蔣成時那種心悸的感覺。

幾乎有那麽一瞬間,她确實懷疑他是專程為了“抓”她而趕來。

腦子裏反複排演出無數脫身的辦法,連宣展拉着她走了好遠也沒回過神,她甚至一路在猜,這次持續大半年的版權拉鋸,是否也有蔣氏的參與。

好在,後來反複核查過版權合同的內容,确實沒有霸王條款和第三方插手的內容,想來也不是什麽大費周章引她掉下去的陷阱,只是避開太久,總有避不得的時候罷了。

何況,那天的“偶遇”,也确實不像是蔣成的做事風格。

既然雙方已經撕破臉皮,又何必來設計諸多巧合——

舒沅擦頭發的動作越來越慢。

她住的公寓,正處市中心的黃金地段,和曾經偌大別墅森嚴安保、看厭到只嫌千篇一律的花園不同,三十二樓舉目遠眺,城市霓虹近在腳下。空閑的時候,她會去附近的西餐廳喝茶,偶爾幫人改些零散稿件,或者幹脆在附近的圖書館一邊查資料一邊度過悠然下午,随意安排着自己的人生和時間。

在三年前,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沒有人提醒她過去,也再沒有人讓她回憶起自己曾經與燦爛的未來失之交臂,她重新靠自己的雙手贏回了一切。

可誰又能想到,就在兩天前,她也是這樣自以為漫不經心的,和蔣成突如其來的打了個照面?

與其說她一直在安慰自己,不如說是這輩子第一次,她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并不懂蔣成。

蔣成怎麽會“忍”呢。

如果真的第一時間認出她,不管出于什麽心情,是憎恨還是想念,是恨不得扇她一耳光,還是對着她幾顆眼淚一頓掉,都絕不可能這麽簡單就放她離開——何況,當時她身邊還跟着一個宣展。讓蔣成這樣熟視無睹的走掉,基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沅沅?”

正出神間,顧雁忽而在電話那頭喊她:“怎麽突然不說話了?”

舒沅怔怔回神。

才發現不知何時幹發巾已落在地上,擡頭,玻璃窗扇中,卻映出她眉頭緊鎖,仿佛又是三年前,她在醫院待的最後一晚,蔣成吻過她額頭,就如平時那樣安靜睡在她旁邊。而她看向天花板,仿佛天花板也成為一面鏡,那時的她,正緩緩與現在重合。

那一瞬間,她突然下定決心。

“沒什麽,我只是在想搬家的事。”

“……搬家?這麽突然。”

“也不是突然,早兩個禮拜我就在想了,只是因為這事提前了點而已——找房子的時候只顧着方便,但是住久了,就覺得又貴,一個人住起來也不習慣,還老容易直接被公司的人找上門催稿子,這次我要躲遠點。”

她像是在笑。

顧雁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但到底默契在心,也沒點破,只轉而勸她:“那還想什麽呀!想方便又習慣,直接來跟我住就行了、”

“跟你?”

“別小看我好不好。事實證明哈,舒小姐,我當時受夠了葉文倩,當機立斷直接辭職就是對的吧?這幾年轉行當演員,雖然沒火起來,可也賺了不少,很快就能全款買個小公寓了。何況陳懷言下個月就能辦好手續回香港,到時候,除了他哥留給我的那筆錢,我讓他把這幾年欠我的錢全三倍還給……陳懷言!你膽子大了哈,還偷聽我講電話是吧?”

那頭喧嘩聲忽起。

舒沅聽了陣,隐約辨別出是陳懷言故意逗人,結果被顧雁拿拖鞋追着打了一路。

等到大美女鬧夠了,氣喘籲籲回過頭來,想起招呼電話裏的老友,舒沅在這頭,也只有連連失笑的份。

“得了,我就不搬去你那了,你跟懷言住還擠着呢。我搬回我奶奶那房子去,當時我爸把自己房子賣了,但是奶奶的房子還沒賣。就是好多年沒敢去,不知道是不是都落好多灰了。”

“沅沅——”

“沒事,你就別擔心我了。”

舒沅笑了笑,看向自己電腦屏幕上方才開篇的新稿。

“我現在寫的新書,正好也跟小時候有關。就當回去取材‘吃老本’了。”

“什麽書啊?”

這話一出,顧雁果然被吸引走注意力:“還是你要開始寫言情小說了?哈哈,以後拍電視劇,我可以友情出演女主角哦。”

“到時候寫完再告訴你。”

舒沅笑:“但是你太漂亮了,不适合做我的女主角。”

頁面上,五號宋體,删删改改,她定的标題并不起眼。

最後藏到角落,只是平平淡淡兩個字。

卻在很久以後,一語成谶。

事實證明,舒沅的顧慮并不是沒有道理的。

就在她順利搬家的三天後,軟磨硬泡知道了她新家地址,美曰其名要找個清淨地方做畢業設計的宣展,忽然随口一提,向她問起:“話說,舒,你認不認識蔣成?”

彼時舒沅正在廚房處理冰西瓜,買來的新刀早已磨得鋒利。

聽他突如其來一句、正中紅心,她險些直接對着自己手指下了狠手,血濺當場。

默然片刻。

“以前是同學,不過不怎麽熟。感覺磁場不太對……合不來。”

就着冷水沖了沖冒出幾絲血的指尖,她微微揚高聲音回答對方,頓了頓,又問:“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你跟他有聯系?”

“沒啊。就前兩天Daddy突然問我這個事,我記得你跟他應該是沒有什麽接觸。但想起來,就再問一下你。”

宣展說着,又從客廳懶洋洋湊到廚房來。

明明地上牆上,無一不是他最讨厭的老舊瓷磚斑駁,時間帶來的黃白痕跡錯落其間,像是客廳裏那座扶手吱呀作響的沙發,抑或是布滿灰塵和蜘蛛網的小儲物間,生鏽的貓糧盆,無一不在提醒着,眼前的女人有着太多他從未參與的故事。

然而他還是笑着,湛藍色碧瞳微微彎起,手臂撐在洗手臺邊。

“原來你認識他啊。那你這個同學真的很壞心眼,不知道從哪聽說我和你關系很好,還提醒我Daddy,說讓我多和同齡的女孩玩。”

“……他可能是有病。”

“你讨厭他?”

“就,不太喜歡。”

有見過前夫戲這麽多的嗎?真當自己演電視劇呢,纏纏綿綿到天涯。

當然,她以上的話,純粹是針對蔣成手太長,管太多,不是認為宣展不煩的意思。

舒沅在心裏默默将寫着蔣成名字的小人錘打上千遍。

但再擡起頭,将一杯西瓜汁塞進宣展手裏,自己端走一杯時,也沒忘淡然且正經的補充幾句:“還有,你喝完可以走了,宣展。真要清靜,你八萬一晚上的養雲不清靜嗎?——別真把我當你媽媽了。”

“我沒有。”

“不管有沒有,你呆在這不合适,趕緊回吧。”

并不寬敞的客廳裏,舒沅窩回沙發一角。

電腦放上膝蓋,西瓜汁就在手邊的矮茶幾上放穩,她在陳舊的家中突然感受到熟悉的溫馨感,漸漸放松下來,十指如飛,在鍵盤上敲打。

宣展卻還賴着沒走。

長手長腳的男孩,占了沙發到電視櫃的大片空地,背靠沙發,腳一伸幾乎夠到櫃腳。鬧一會兒,又時不時側頭看她。

末了,看她沒有反應,索性起身,好奇地走到旁邊只會來回搖頭的落地風扇前。

他家裏只有地熱和中央空調,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破玩意兒。

不一會兒,全人類幼稚的天性出現了。

“啊——”

他對着風扇微微張開嘴,被呼呼灌來的風吹得嘴唇抖來抖去搖晃,金發揚起——像一個實打實的美麗蠢貨。

舒沅餘光瞥見他,又無語又好笑。

“你多大了啊,宣展,還玩這個。”

“以前沒玩過。”

“行了,去喝你的果汁吧,像長不大小孩兒似的,有必要吃灰嗎?”

“……”

他忽然沉默。

背對她,笑容盡斂。

足足半晌再開口,有一瞬間,他仿佛真從男孩變作男人,低聲說:“我二十一了,舒沅。”

他叫她全名,舒沅。

而二十一歲,正是新加坡的法定成人年齡。

舒沅眼也沒擡,并沒發現他的叫法有什麽區別。只是,還沒來得及反駁他二十一歲又怎麽樣,她都二十八了,他忽而又很急促地接上一句:“舒沅,我馬上辦成人禮,Daddy請了很多名人,你也去吧,對你一定有幫助的。”

“啊?”

“你去吧,”他說,“你一定要去。”

宣展藏在心裏的秘密,此時并未告訴她。

他好像無法說出口,也不想承認,僅僅只是先大多數人一步的預知到,自己即将要失去這樣與她相處的時光了。

他甚至為此第一次欺騙了她。

他騙了她,為了套話。

其實那個勸他多和同齡女孩玩在一起的提醒,并不是由來于Daddy打來的電話,而是出自一個陌生男人之口。

那一晚,舒沅離開後,加長林肯去而複返。

管家引他到廳中。男人長身玉立,站在門前,淡淡問他:“你就是Steven家的小屁孩?”

“什麽小屁孩,你誰啊?”

“我叫蔣成。”

蔣成。

也就是那個男人,有一頭幹淨利落的短發,事實上在亞裔裏,宣展很少見到有他這樣的長相,明明介于男性英氣與女性的秀美之間,有種男生女相、無法忽視的獨特俊秀氣,但他偏又生了一對陡峭眉骨,鼻梁挺拔,眉心微蹙時,霍然從那秀氣中撕裂出滿溢的悖戾。

男人撣了撣煙灰。

“你今天拉着的,是我前妻。”

他聲音散漫。

“……”

“現在的小朋友都不喜歡和同齡人玩了?口味都挺獨特的——”

卻突然地,又話音一轉。

“不過我勸你,最好,不要獨特到了別人家、門、口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聽聽,聽聽!蔣狗你說的是人話嗎?(親媽式罵罵咧咧)

我知道我來的太晚了……給各位讀者姐妹們道個歉Orz,實在是學校突然通知答辯提前,往前推了一周,好多計劃都臨時有變。今天又忙着訂格式準備答辯,最後只能深夜寫完了。

這是我的錯,給大家發一百個紅包補償一哈,之後我會盡量保持更新,要是十二點沒看到就第二天來看吧,nili格不會放棄圓橙的=W=。

嗚嗚嗚媽呀你們也太好了吧,實話實說玻璃心的我之前趕論文的時候都不敢看評論區怕你們罵我…(就!溫柔的責罵和鞭策!)但是剛才一看,原來前一章你們都在關心我(和我的論文),太愛你們了,我的讀者是全世界最好的讀者朋友們!mua!我看看能不能再寫個二更,明天你們起床就能看到了。【四點了,太困了寫不完了,睡一覺爬起來寫。】

感謝在2020-05-17 23:47:58~2020-05-20 01:53:4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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