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蔣成的情況當然不會很好。

不僅腹部踢踹的外傷一直沒見好轉, 此前外力導致的肩膀脫臼,亦因只做了潦草簡單的處理,後來進一步惡化。

一連數日高燒不退後, 見狀不妙, 就連幾名綁匪也不敢怠慢, 趕緊接受“上級”指示、偷偷找了個私人醫生過來替他做全面檢查。

但, 即便醫生再三擔保過絕不會鬧出人命。

——“喂,別裝死啊?”

他那副瀕死般虛弱狀态畢竟太過駭人。

本就與其餘三人并不在同一陣線的C, 還是忍不住流露出三分異樣擔憂。趁着醫生前腳剛走, 四下無人, 當即蹲下身來、伸手去探蔣成額頭溫度。

被那燙手體溫吓了一跳,忙又迅速拍了拍他臉頰, 試圖催人清醒, 低聲詢問着:“你沒事吧?別死在這了。”

廢話。

蔣成:“……”

汗水早已濡濕了他額前碎發。

換了往常, 人家敢這樣拍他的臉,他扭頭就得還過去一腳。

然而此刻,側倒在冷硬床板邊緣, 額角青筋因疼痛而止不住微微抽搐,他實在沒有力氣分心反抗,也只得作罷。

好半晌,亦才斷斷續續擠出一句:“死不了。”

誰愛死誰死, 他反正接受不了這麽窩囊且狼狽的死。

蔣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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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向是這麽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硬骨頭。

甚至眼見面前人眉頭緊鎖,一副“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憂慮模樣,還忍不住嘶聲嘲笑:

“怎麽, 怕我死得早,趕不及你們老板收網?”

“……這不是你一個人質該管的事。”

“那就是還沒引‘目标’走到你們希望的那一步咯。”

“你問得太多了。”

C答得滴水不漏,顯然對他很是忌憚。

然而話音一頓,似乎想起什麽——或許也是怕他冷不丁來一招“惹是生非”,又不得不簡單補充:“總之,我們沒想過要你的命,那是最低級的玩法。走到這一步,純粹只是像你們中國人說的,‘将計就計’而已。”

……将計就計?

蔣成聽出對方話裏餘地。

還待再問,無奈耳聽得不遠處門扉複被推開,伴着一陣腳步沉沉,那五大三粗的綁/匪D一邊喊人、一邊大步闖進門來,嚷嚷着什麽“C,你是不是多拿了東西,快出來看看,A有話問你”,也只能見好就收,重歸靜默不語。

此後,在衆人毫無松懈的輪流看守下,複又勉力熬過大半個禮拜——

終于。

随着一道清晰可辨的電話鈴聲,在外頭空闊客廳內驟而響起。

仍在閉目養神的蔣成,霍地眉心一皺,睜眼看向身旁神情意味不明的C。

“老板?”

門外,是A粗粝嗓音。

他獨占了電話,其餘兩人完全沒有插話的份,只能豎起耳朵在旁細聽。

“是我,可以動手了。”

可憐電話裏傳來的低沉聲音似也完全沒注意到這細節,仿佛忘記了自己理應有四枚“棋子”。

只兀自叮囑着:“A,你知道該怎麽做。事成之後,我會保證你的家人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不是你們,而是你。

旁人或許聽不明白,但他很清楚,這是僅僅說給他一個人聽的警告與“叮咛”。

蔣成自然看不見屋外A的凝重表情。

但看向近在身側的C,對方嘴角驟而勾起那一抹淡笑,倒是被盡收眼底。

“……”

很顯然。

守株待兔的布局人,終于等到了那只自投羅網的蠢兔子。

一天後。

新加坡邊境,某廢棄海灣工廠內。

這地方其實位置并不算偏僻。

只因此前臨近拆遷又被政府擱置計劃,才導致大半年少有人跡。

粗略一看,四處概都堆放着落滿灰塵的警戒帶同過期原料。哪怕陡然迎來一批不速之客,也沒能給它增添半分人氣,照舊陰森得很,白日亦不見陽光。邊邊角角處,盡是鼠蟻亂竄的細響。

——“說到底,我們也就是用來拖時間的不是?”

甚至連說句話也帶回音。

D一腳踩在門邊,動作間極不耐煩,粗魯擺弄着臉上并不透氣的黑色面罩,說完,大抵是無處撒氣,眼瞅着地上橫亘着根廢棄鋼棍,又就勢一踹,“叮叮啷啷”一陣響,将那鋼棍踢開老遠。

“知道就行了,說出來幹嘛?”

而斜側方的B和C卻不如他“悠閑”。

剛一左一右掰住蔣成肩膀,将人按在角落木箱上坐好。見自家兄弟一副心不甘情不願模樣,B也不禁跟着做了個“砍頭”的手勢,冷嗤一聲:“本來以為解決掉人就能跑,誰能想到計劃一拖再拖?都拖到今天,也只能希望‘他’會說到做到,把我們引渡回國了——至少我老婆還能拿那筆錢去紐約潇灑幾天。”

“你倒是想得開。”

D聞聲感嘆。

一邊盯着門外,嘴裏複又咕咕哝哝着一口鄉土調濃重的美式英語:“不過我沒老婆,那筆錢是要給我爸爸的。”

“他就是個爛賭鬼,沒錢花的話,馬上就會被賭場放貸的人逼死……這麽想,我還有點心痛。哥們,我在這賣命,還比不過他贏幾盤骰子。你說等我出來都四五十了,還能讨到老婆嗎?”

“難了。”

“……”

“這樣吧哥們,要不你留點錢,等出來了,我介紹我表妹給你……哈哈哈,別這麽認真看着我!開玩笑的。我表妹可是正正經經名牌大學生,看不起我們這些土鼈。”

與各自身體緊繃、滿臉防備的A、C不同。

如此嚴肅的場景內,似乎毫不知即将要面對怎樣境況的兩人,倒真如同朋友般說東說西、時而傷春悲秋的聊起天來,到最後,甚至頗不要臉的讨論起監獄的理想夥食,以及如果等下緊随而來就是警察,要怎樣才能在投降保命時保持英挺潇灑——

他們聊的意猶未盡。

直到站在最外沿的A忽而低吼一聲,擺手示意身後衆人:“來了!”

剛才還掀開面罩不住透風的D,這才霍地站直身子。笑容盡收間,神色驟冷。

眼見着B抽刀抵住蔣成脖頸的同時,亦背身藏到門後,手指摸向腰間鼓鼓囊囊的刀刃。

不遠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很快,伴着“咔噠”一聲響。

布滿鐵鏽的半阖大門被人扭開,洩入寸縷夕陽。

“……!”

雙方人馬一個照面,氣氛乍變。

首先走進工廠內的,自然是這次被幾人不約而同、點名要求親自到來的蔣霆威。

即便年逾五十,他整個人依然挺拔高大,不輸壯年,鷹視般的目光在周遭逡巡一圈,最終怔怔定格于正前方——

蔣成坐在個灰漆漆的木箱上。

一身廉價打扮,看不出牌子的休閑裝穿得松松垮垮。已養得略長而失卻光澤的黑發無力垂落臉頰,顯出一股病态的秀氣,然而即便如此,身旁兩個兇神惡煞的綁匪卻像是毫無同理心,仍強硬地一左一右制住他行動,刀刃逼近脖頸動脈,距離幾近見血。

“蔣……不是,阿成。”

這亦是時隔數年,蔣霆威第一次看見兒子這樣脆弱狼狽,驚惶之下,甚至一時吓到失語。

仿佛頃刻間有了即将失去眼前寶貝兒子的實感。

即便沉靜如他,反應過來,也忍不住低聲怒吼:“把你們的刀拿遠點!”

這話落地。

身後默默提着公文包亦步亦趨、始終低頭不見表情的舒沅,終于忍不住悄然擡眼。

“……”

只消一瞬。

甚至只來得及看清楚蔣成慘白如紙的面色、肩膀上依稀暴露的厚厚白色繃帶,她便迅速垂低眼簾,顯然是在努力強忍淚水。

她知道自己不能哭。

可憋不住的委屈和心疼讓人悶得難受,哪怕明知蔣成亦在看向她,也幾乎控制不了鼻尖發酸,整個人崩潰似的細微顫抖。

而他方才還緊繃着、防備且冷硬的神色,亦倏然變得複雜卻溫柔。

一句“阿沅”哽在喉口。

“別這麽着急。”

對方卻似乎早對他們的反應有所預料,尤其是那個能說一口蹩腳中文的綁匪C,更是話裏帶笑,一把按住他肩膀的同時,又擡手示意舒沅,“兩位,我們說到做到,你把錢放下,我們把人留下。”

這多簡單?

蔣家人本就做好了割肉放血的打算。

聽他這麽一說,更是絲毫沒有猶豫,舒沅當即微微彎腰,将那公文包放在地上,随即平舉雙手,向控制住蔣成的兩名綁匪示意。

與此同時,身後的A亦微微揚起下巴,示意之前一直隐藏在門邊的D動身拿錢。

“我?”

那高大漢子一愣。

雖有些意外,但他本就一直盯着那公文包不放,此刻平白撿了個便宜,不由咧嘴一笑,也管不了為什麽突然計劃有變,立刻三步并作兩步,飛快跑到兩人面前。

拎起那輕飄飄公文包,趕緊向後一退。

——美金在前,誰還記得原定“拖延時間”的任務細節?

也不等後續指揮,衆目睽睽之下,D立刻拉開包鏈,不住探手摸索着裏頭內容。兩眼放光,面罩下的嘴角激動到直打哆嗦。

“喂!D,你幹嘛?這是他……不,不是、是我們的錢!”

C見狀,忙作勢吼他。

“對啊,你趕緊把錢收好,別亂動了!”

一旁的B也跟着搭腔。

不過他的心态顯然不同于C,更像是恨不得趕緊過去搶來巨款,鬼精的視線始終盯着那公文包看,一副活似對方撿了大便宜的表情。

衆人都是各懷鬼胎。

由是,除了一直望向那頭的蔣成,自然也就沒人注意到,已默不作聲許久的A,不知何時,竟退到了門邊的廢棄原料堆旁,不着痕跡的,側身摸向其中縫隙——

“齊了,”而D還在咕咕哝哝念叨着,“我數數,支票,還有秀成居的房屋地契,wow,哈哈,還有股權合……”

還有蔣氏百分之五的股權合同。

他話音未落。

洋洋自得的表情突然定格在臉上,身體不受控制地連連抽搐。

直到反應過來,已是滿臉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向自己腰腹間,三道新鮮的“血窟窿”。

【砰、砰、砰。】

那一秒。

說好了一手交錢一手交人,B、C兩人亦才剛将蔣成推推搡搡、交付到舒沅和蔣霆威手中,四人站位交疊,聚集一團。

突然間,破空槍響震得房檐灰塵抖擻,舒沅尖叫一聲,來不及看清到底發生什麽,只下意識護住蔣成後頸,将人往低處按倒。

瞬間,幾人同時趴下!

等到不住喘/息着,鼓起勇氣向後看,剛才還抱着那公文包不願撒手的D,此刻已然身中三槍,應聲倒地。

伴着一聲重物落定的鈍響,身體仍不自覺地抽動數下。

那價值千金的支票随着未嚴絲合縫拉攏的縫隙飛雪般輕灑而出,又被遍地血污濡濕。

他嘴鼻顫巍巍湧出數道鮮血。

直到死亡的最後一秒,愚笨如他,或許才終于想明白:這世界上真正能夠守口如瓶,為花錢的人掃清一切路障的,從來沒有知情不報的活人,只有死人罷了。

只有永遠不能說話的人,才最懂事。最安全。

——“Papa!”

唯獨留下凄厲的一聲哭喊。

成為這個沒有名字,只有孤零零冰冷代號的可憎綁匪,在這世界上最後的遺言。

很快,那巨山似的身軀逐漸再無反應,腦袋無力地歪倒一側。

“What the fuck!”

而目睹全程、同樣只是單純接受安排的B,也已然被眼前的景象吓到瞬間失禁。

他當然完全想不明白,己方同夥為何突然手握危險槍/支,為什麽說好的拿錢辦事,變成了殺人銷/贓。只幾乎是痛哭流涕着,扭頭去拉扯身旁無動于衷的C,試圖與對方站在同一陣線以求自保。

然而,不過一個轉身,已是腦後一涼,鮮血四濺。

他雙目大睜。

“……!”

那血滴甚至濺到了舒沅臉上。

蔣成心頭一緊,當即想也不想,左手捂住她眼睛,右手一把拉過父親,連拖帶拽,便瞬間喘着粗氣将兩人拖到旁邊一堆廢棄木箱後頭,離開那片距離過近的危險區域,而背後,就是這陰森廠房內除了大門外唯一通向外界的天窗。

——可憐蔣父還來不及感嘆自家孩子臨危應變的機警。

一回頭,自家那沒良心的小子,已經徑直将老爸晾在一邊,完全沒有理睬他的意思。

只兀自低頭,摟緊懷裏顯然尚未從剛才驚吓中回過神來的舒沅。

寧可自己白着一張臉,右手因後知後覺劇痛而抖得不行,依舊小心幫她擦拭着臉頰,不住低聲輕哄着:“沒事,沒事了……阿沅。”

蔣霆威:?

真真是“虎父無犬子”。

但想到當年蔣成得救,自己也是第一時間先抱住阿秀,他莫名又生出股說不清是“英雄惜英雄”,抑或是失落加懊惱的心情。

然而眼下情況早已不容他多想。

“砰!”

“砰砰!”

不過半分鐘。

又是數聲破空槍響近在耳邊——即便眼瞧着室內已是橫屍兩具,血流遍地,一片慘烈景狀,A手中□□卻仍未放下,不死心的,直指那頭躲避連連的C的方向。

有利器在手,他此刻仿佛已成把控全局之人,一掃之前在C面前、時而因其挑撥而四面受敵的局面。

“不怕嗎?”

甚至笑問,作認真瞄準狀,“如果你現在向我跪下,C,我能讓你像B一樣,死得幹脆一點。”

這可不就是反派通常死于話多嗎?

蔣成聞聲,冷不丁擡眼,徑直看向右側方蹲在另一片木箱後,依然背脊筆挺、恍如毫無懼意的C。

果不其然,從他背後腰間異常的鼓起中,辨別到同樣危險的武器輪廓。

然而C似乎并不打算頑抗。

只擺出投降般舉起雙手的姿态,雙眼似有淚水,哽咽着問道:“我知道我也躲不過。但我只想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這是那個人默許的嗎,還是你們一開始就不打算給我們留任何活路?”

“是你害死了他們。”

而A話音波瀾不驚,恍惚還帶着一絲嘲諷:“如果不是你做出那麽危險的提議,他們也許可以多在牢裏活幾十年。”

C登時一怔。

反應過來,瞬間為自己的“兄弟們”哀嚎着大抱不平:

“為什麽……!可我們最後根本沒有那麽做!老板只是想要報複,一開始就只是想要借我們的手殺死蔣成!我們只是收錢辦事而已,都做到了這一步,為什麽不能多給我們一次機會!”

可無論他再怎麽痛哭懊悔,A也只是聽得冷笑連連,毫無反應。

畢竟,但凡有點腦袋,都知道這人絕不是什麽義氣角色。到最後,聽得滿臉不耐,更是索性端起□□,步步靠近。

C愈發恐懼。

也不管什麽尊嚴不尊嚴,立刻跪倒磕頭。求饒間,不住向後躲藏:“我知道錯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殺我,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們的老板是Jones,我會把殺人和綁架的罪名全部攬到自己身上,求求你給我一個機會……”

他說:“我可以不要錢了,只要把我引渡回國,我會坐牢坐一輩子,為Jones保守住所有秘密,我對上帝發誓!”

Jones?!

即便舒沅已努力屏住呼吸。

在聽見綁匪親口證實窩裏反的元兇的一瞬間,仍忍不住雙眼大睜,呼吸驟亂。

竟然真的是他。

他不僅想要勒索,還要滅口!

舒沅眉頭緊蹙。

想起那時宣展一副信誓旦旦的僞君子模樣,一股反胃感瞬間湧來。然而與她相反,身旁的蔣成卻明顯沉靜許多,只默默與蔣父對了個眼神,繼續觀摩着眼前這場未竟的“大戲”。

同樣的,A顯然也有些意料不到C突然的轉口栽贓。

“你在說什麽!那個計劃早就被放棄了!我們沒有再想過殺人,只是為了拖——”

他猛地一蹙眉。

“等等。你怎麽會知道Jones……”

像是忽而意識到什麽。

A猛地怒起,一把扛起□□,厲聲怒吼道:“我懂了,一開始多拿東西的是你,後來挑撥離間,想要孤立我的人也是你!還有你現在說的話,你明明就是……!”

就是什麽?

【砰!】

A怒上心頭,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卻不想幾乎同時。

伴着轟然巨響,腦後汩汩湧落的熱流,卻讓他下意識停頓了半秒——槍頭随即一歪。

原本理應正中紅心的一槍,只打中了C右邊肩膀。

【砰、砰!】

而也正是這數秒。

取而代之的另外兩聲槍響,已然足夠結束他的性命。

“……?”

他滿面訝然。

腳下顫顫巍巍抖了抖,最終仍止不住口吐鮮血,向前猛地栽倒。

頭朝下,漫開遍地血花。

而他身後,手執鋼棍,用最後氣力站起身來,給了他致命一擊的D,随即同樣重重倒地,再無聲息。

他們誰也沒有閉上眼睛。

唯獨彙流到一處的鮮血,仿佛人生來平等、無差無別的歸宿,即便在滔天巨浪般的資本争鬥面前,他或他,從來都只是無關痛癢、無足輕重的蝼蟻,此刻,至少都逃不過生命駭然流逝,歸于腐爛的結局。

誰也沒有比誰更低劣。

誰也沒有比誰,更高貴。

C站起身來。

他什麽話都沒有說。

因為他很清楚,所有多餘的話,都很可能會成為計劃之外的多餘證據,被錄入舒沅或蔣霆威其中一個、身上必然佩戴的通訊器裏,令一切的犧牲毫無意義。

他該說的臺詞,早已都說完了。

至于還能做什麽,或許也只有默然上前,合攏了D欲閉未閉的湛藍雙眼。

而後。

C霍地扭頭,重新舉起手中槍支,決意最後,為這場絕不能僅止于綁架的“仇殺”案,添上最後一把火——

“砰!”

是槍響。

然而,卻不再是震破耳膜的近距離“發作”,恍惚是從極遠處傳來,一聲接連一聲響起。

末了。

一點血痕,從C的眉心蜿蜒而下。

而後愈來愈多,在地上聚成起一灘污血。

面罩下的臉龐微笑倒地。

伴着一道鈍響,蔣成将舒沅按倒在懷中,捂住她眼睛。

至于不知何時、已然擋在兒子兒媳身前,如小雞護崽般伸開雙臂的蔣霆威,卻只暫愣過後,驀地臉色一變,扭頭看向自家寶貝兒子。

蔣成沒有說話。

正對向C的眼神冰冷,頓了頓,亦轉身看向身後早已算好位置的天窗,遠距離狙擊的紅外射線,從他眉間默然隐去。

實在說不清,這一局到底是他贏,還是“他”贏。

而蔣霆威是何等精明人物?

見他仍臉色肅然,一副憂慮模樣,不過思索片刻,也轉而意識到,這或許依舊是一場勝負未分的豪賭。

無奈做慣了“虎父”,勸慰的話一時卻不知從哪說起。

末了,直至早已待命許久的警官們魚貫而入,迅速前來處理現場,而他們被提醒、原地等候醫護人員到場,蔣父這才回過神來,收回自己尴尬卻下意識的保護動作。

沉思許久,複又輕咳一聲,低聲道出句意味不明的:“你做得很好。但是爸爸從沒想過,要你做到這種地步——阿成,人要惜命,你知不知道?”

蔣成默然。

他本想一如往常,選擇以沉默應萬變。

可或許是因為感受到懷中、舒沅努力回抱他而傳來的些許氣力,或許是剛才蔣父一瞬間流露出的父愛,讓他多年來嚴實的心防,終于些微破開丁點縫隙。

這一次,他沒有用渾身堅硬而頑固的尖刺去刺痛對方。

只是看向那一地狼籍可怖的場面,輕聲而誠懇的,說了句:“這是我總要面對的。”

“你……”

“如果我今天不面對,以後要遭遇這些的,就會是阿沅,會是我們的孩子——爸爸,我們其實都很清楚吧?在其位謀其事,享了金湯匙的福,就要做好準備受其他的苦。不管你信不信,其實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只是不想阿沅像媽媽一樣,因為我那時候經歷的事,一輩子,只要想起來就流眼淚,永遠走不出來。所以,是坑我也跳了,當年的事,當年的心結,我會親手把它解開。”

“……”

“我做到了。”

他說着。

複又微微躬身,輕而又輕,抱住阿沅顫抖的肩膀。

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話說不出來。

到最後,也只是喃喃着,像是安慰父親,安慰阿沅,同樣像是安慰自己:

“沒關系,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

至少未來,或許不再會有無數個輾轉反側夜裏,不會再夢到,那個總是流着眼淚、永遠只有八歲的小王子,哭着害怕面對,這浩瀚且殘酷,人性險惡的廣袤世界。

他終于把他贖回來了。

于是,竟又暢然一笑,也不管自己肩膀疼得不行,倒像是再受不住眼下這種沉重氣氛,忽而掰住舒沅手臂,一本正經,不許她再偷偷躲在他懷裏流眼淚,轉而微微躬身,湊到她面前。

“……我是不是臭死了現在?”

他問。

舒沅:“……”

哪壺不開提哪壺,就不能讓她多演幾分鐘偶像劇嗎?

這個氣氛破壞王!

要不是蔣父就在旁邊,她能氣到直接給他一拳。

“怎麽不說話?”

然而蔣成還不罷休,像是非要讨一個答案——明明早有人給他換過衣服剃過胡子,還故意裝作一副嫌棄模樣,往她面前湊。

舒沅被他孩子氣的搖晃逗得直笑。

“別鬧了——你、人家看見以為你瘋了!”

哪有這種慘兮兮“受害人”的?

她無奈。

可說歸說,訓歸訓,此時此刻,心卻依然被失而複得的喜悅驟然填滿,不知為何,看他那副故意讨自己笑的表情,亦驟而鼻頭一酸。

又哭又笑間,輕輕捧住他那狼狽俊臉。

“行了,不嫌棄你。”

她說。

很輕很輕聲的,紅着眼圈,卻笑着對他說:“……我只要看見你就很開心了,真的,你不用逗我笑。蔣成,我們回家吧。”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6-22 02:55:05~2020-06-23 05:50:5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說有一日總會揚名天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BemyBrucie 13瓶;衆羊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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