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擊掌為誓

曹鈞心頭大震,倉促間竟是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怎麽也想不到,面前一派和氣的少年郎竟是北方雲洛一族的大巫師。

駐守雪空關多年,他對這位神秘的大巫師早有耳聞,傳說此人天生智慧、道行出群,年少時期便已在北方闖出赫赫兇名,就連常青、雲洛、元澤等戎狄三部的大王都要懼他三分。但傳聞其執掌大巫師之位已有數十年,曹鈞本以為會是一位垂垂老矣的孤翁老妪,卻沒想到這位大巫師竟是如此年輕俊秀。

大巫師和煦而笑,露出潔白牙齒,然而這種亮白卻讓曹鈞不自禁地想起刀鋒劍釜的冷光。

他道:“曹将軍如此英俊偉岸、神武不凡,難怪那白蛇對你念念不忘。”

曹鈞一怔,問道:“白蛇?什麽白蛇?”

大巫師臉上笑容愈發明顯,但卻迫得曹鈞背脊生寒、不自然地退後一步。

他森森笑道:“怎麽?那人還未将他的身份告訴于你?我說的白蛇便是将軍府中的那位客卿,他修成人形,你這種肉體凡胎自然認不出來。”

曹鈞眼前頓時閃過龍霄出塵之姿态,他心中錯愕,有些難以置信。

“怎、怎麽可能?!”

大巫師見他臉色變幻,又添了一記猛藥:“曹将軍,那人入府之後使出種種詭谲手段,難道只用一句‘禦獸有成’便能交代的了嗎?他随便送出一枚雪白鱗片,便能能攔住嗜血的滾地蟲,随便隔開手腕放出鮮血,就能吓得血蟻落荒而逃……一個凡人,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本事?”

曹鈞忽然擡頭看他:“他一個凡人沒有這般大的本事,那你呢?你手段狠辣殺人如麻,養出萬千毒蠱殘害我雪空關內的手足同胞,如今又在我面前煽風點火、妄圖離間我與他,難道大巫師你的本事就小了嗎?”

大巫師輕笑出聲,“曹将軍果然聰明,不過再聰明,今日你也逃不掉的。”

曹鈞耳旁傳來無數蛇蟲細碎的嘶聲,臉色頓時有些難看。

無數毒蟲在這惠風和暢的春日水畔湧現而出,猙獰姿态令人作嘔,毒蛇蟲豸層層逼近,大巫師也愈發笑得明朗和煦:“曹将軍,只要将你擒住,那畜生必定投鼠忌器。到時候,我定要他跪下來求着我收服他,哈哈哈哈……”

曹鈞聽着大巫師猖狂至極的笑聲,心中一沉,忍不住握緊了昔日的錦囊。那物件仿佛感應到危險一般,玉白色鱗片緩緩沁出如水光亮。

大巫師冷笑道:“一枚百年修為的鱗片而已,還真以為是本尊親自駕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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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慘叫一聲,正應對身旁毒蟲的曹鈞擡頭一看,卻是一柄秋水長劍透胸而出。大巫師身後并無一人,但這柄沁着鋒銳冷光的寶劍卻如天外飛仙一般驟然穿透他的胸口。

“龍——霄——”

大巫師咬牙切齒一字一字道出了那個名字。

下一刻,卻只見無人催使的長劍驟然綻出無數耀眼白光,曹鈞下意識閉了閉眼,忽然耳旁風聲一緊,有一人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溫暖,仿佛驅散黑暗的一束光芒,剎那間他心中的慌亂全部煙消雲散。

待他睜開眼時,卻已回到了侯府之中。

曹鈞臉上一片訝然,等他望見好整以暇、坐在對側的薛鑒時,訝然神色已經變成了驚駭。

“薛……”他頓了一頓,勉強壓下心頭震驚,這才将話說得順暢,“薛公子,是你救了我?”

薛鑒放下茶盞,輕輕瞥他一眼,道:“不是我還能有誰?”

“可是……”曹鈞低頭望着掌心,默默感受方才那一瞬間的溫暖觸感,“我還以為是他……”

薛鑒眼底飛快閃過微光,只是曹鈞正低着頭陷入回憶,并未有所察覺。

他掩去一瞬間的眸光變化,依舊用清淡語氣說道:“他?你不會是在說龍霄吧?将軍,此時可是白晝,不是你做夢的時候。雪空關據此遠隔千裏,龍霄此時估計還在苦守邊塞、抵禦戎狄,哪裏又能使出分.身術來到這千裏之外救你呢?”

曹鈞擡頭看他,皺眉問道:“薛公子,當真是你救的我?”

薛鑒忽地冷聲哼笑,拂袖起身道:“将軍疑心這般重,那就當我沒救過你吧。我自龍霄飛鴿傳書處得知大巫師暗訪南域,便立即通知殿下,又奉殿下口谕召集諸位将領。左等右等只差将軍一人,恰逢尋彥回府說了将軍下落,我便順路通知将軍這才助将軍逃過一劫。沒想到将軍剛緩過來,就開始懷疑我了。”

說罷,他倒是氣沖沖地走了。

尋彥做小伏低地送他離開,又回到房中伺候曹鈞,觑了眼陰沉不定的将軍臉色,小聲說道:“将軍,事實确實如薛公子所言,您……”

曹鈞擡手止住他的話,“你先下去吧。”

尋彥欲言又止:“将軍……”

曹鈞閉上眼,“下去,別逼我說第三遍。”

尋彥無法,只得乖乖退下,他合上房門時,在那緩緩關閉的門縫中望見将軍從胸前摸出一枚錦囊,隐約間似乎還有些微微光亮。尋彥只當自己眼花,低頭合上了門。

曹鈞盯着那枚錦囊不放,半晌之後才從其中摸出一枚瑩白如玉的鱗片。剔透光亮熠熠生輝,一時間大巫師的言語也逐漸回蕩耳邊:“……難怪那白蛇對你念念不忘。”

“白蛇……”曹鈞在心底緩緩道了一聲,“他說的白蛇又是什麽意思?”

薛鑒拐過牆角,渾身怒氣驟然消散于無形,他放慢了腳步,目光停在一旁。那裏似乎什麽都沒有,只有幾枝抽出嫩芽的柳葉輕顫,此時無風,倒像是它們被什麽無形之力撥動一般。

薛鑒盯了好了一會兒,才哼了一聲:“還不回去?”

那原本寂靜無聲的柳枝處忽然低低傳來龍霄的聲音:“将軍無礙了吧?”

薛鑒冷臉給夠了,緩緩收斂神色,略帶頭痛地點了點頭,道:“放心,我将你救人的功勞搶了過來,只要你不承認,他再怎麽懷疑也沒有證據。”

龍霄似乎輕輕一嘆,半晌才道:“……是,勞煩公子了。此事是我魯莽,我這就回雪空關。”

薛鑒朝他擺了擺手,說道:“快走吧,萬一再顯露身形不就拆穿了我方才的那個謊……走吧走吧,再不回去,你那位青兒弟弟就該鬧翻天了。”

龍霄也不多言,只道了個別便化作一陣清風迎空而上。

薛鑒駐足遠處目送他離去,一時出神,竟是沒有覺察到不遠處的樹後還藏着一位偷聽之人。

葉昭強壓下心中駭然,一路無聲回到房中。

他似乎仍未鎮定,勉強提起玉壺斟了一杯殘酒,但因指掌顫抖之故而灑出大半。火辣烈酒入喉,葉昭嗆得連番咳嗽,倒也借此機會定了定神。

薛鑒來歷本就神秘,雖有父皇玉扣為證,但他依舊存着防備之心。暫居雪空關時,曹鈞軍事帳務事事回禀,若遇疑難之處薛鑒便會援手,三番五次過後他心中戒備才算稍稍退散一層。只是自打來到南域之後,薛鑒負責聯絡江湖綠林草莽,時時見不着人,偶爾歸來也帶着幾分神秘。甚至有一日,他無意中竟望見薛鑒熟稔驅使鳥雀的模樣……先前消散的陰霾漸漸回籠,再加上花叢中那一番誅心言語,更讓他開始防備起這位永遠如迷一般的年輕公子。

而今日,他更是親眼目睹了一場詭異情形……

葉昭忽然覺察到不對,猛地向房中角落看去,卻不知何時那裏竟多了一個身影。

一位年輕俊秀、眉目英挺的小公子向他溫雅一笑,拱手行禮道:“見過殿下。”

“你是何人?為何在此?”葉昭心中連番震驚,面上卻沉穩如水。

葉昭自幼與元朗元逸等侍衛們一同習武,教授拳腳功夫之人乃是曾經威名遠播的江湖豪俠武修,如此勤學苦練近二十年,左右兩隊侍衛之中無人是他對手,即便是侍衛長元朗也只能勉強接住百招,更別提他人。他雖然出神,可耳聰目明的根基仍在,有如此高深的功夫傍身卻依舊但這人是何時出現,可見其厲害!

那人笑得人畜無害,道:“我是來幫助殿下的人。”

“幫助?”葉昭一邊與他應話,一邊卻飛快打量房中布置、謀劃逃脫路線。他心中思慮飛快,但仍是做出一副面不改色的模樣,說道:“你能幫我什麽?”

他看葉昭一眼:“我能幫殿下解釋你方才所聽到的一切,比如救下曹鈞之人的身份……不過,在解釋之前,我有一個條件。”

葉昭察覺不到面前之人的殺機,膽子倒是大了一些,他瞥了來人一眼,冷冷道:“想不想聽仍未可知,你這條件未免開得也太早了……”

他笑了兩聲,起身來到桌前,絲毫不見外地斟一杯酒,自飲道:“放心,我既然把話放了出來,自然敢打包票。殿下若是不信,我先将那數人的瓜葛一一道來,再說條件也不遲。”

葉昭深深看他一眼,然後道:“……你講罷。”

那人微微一笑。

半柱香後,葉昭極力掩飾心中駭然,但微微顫抖的指尖仍是洩露了他的情緒。

年輕俊秀的雲洛族大巫師咽下最後一口酒,閉目回味片刻,然後睜開雙眼望向葉昭:“……這便是他與曹鈞的淵源。”

葉昭仍是心神不定,喃喃道:“他竟然不是人……”

“他的确不是人。”大巫師淡淡道,“他是天生通曉七竅的雪山靈蛇,道行高深,又修習了‘仙虬之術’。若非為報答救命之恩,只怕不會下雪山半步,更別提來到這莽莽紅塵為曹鈞鎮守邊塞。不過入世也好,免了我許多麻煩。千百年來雲洛族大巫師傳承更替,代代留下口訊,若後人有此機緣在靈蛇報恩之前将其擒下,再配合族中仙蠱之法便能煉成靈蛇蠱,凡人服下,舉步登仙。”

他放下杯盞,笑得一派和煦:“為了促成你我二人的合作,我已經将自己最大的秘密講了出來,殿下,這下你應該不用擔心了吧。”

葉昭看他一眼,不知怎麽心中倒安定許多:“你方才說要背信棄義,不再與葉丹之屬為伍……”

大巫師笑着打斷了他的話,“殿下不要講得那麽難聽,這是識時務者為俊傑。”

葉昭嘴角露出一絲譏諷之笑,卻也沒繼續在此問題上深挖下去,只是道:“好,你如今要識時務,所以抛棄葉丹宸妃向我示好,即便率領雲洛常青兩族投誠也心甘情願,但唯一的要求就是讓我把龍霄給你,對嗎?”

大巫師點頭道:“常青一族的皇室早已被雲洛族控制,若非元澤忽然投誠,其餘兩族的生死早就盡數捏在雲洛族手中。而雲洛一族皇室衰微,舉族上下皆效忠于我,即便臣服于殿下也不是什麽難事。”

他頓了頓,笑道:“當然,我所做的一切便是為了那條靈蛇,殿下若是同意合作,那我便心甘情願助殿下登基!”

葉昭似乎想了什麽,閉了閉眼:“你想要龍霄,我無所謂,只是曹鈞那裏……”

“他不會阻攔的。”

大巫師眼中光亮熠熠生輝,露出幾絲危險之意:“即便阻攔,他也攔不住的……”

葉昭覺察到他語氣中的森森殺氣,沒來由地心頭一顫,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刺了一下。只是很快他便掩飾下來,然後伸出手,與那位兇名遠播北方戎狄三部的大巫師擊掌為誓!

春日踏青,慶陽侯府晴小姐忽然幹嘔,府醫一番望聞問切之後卻是查出了喜脈。

晴小姐又驚又喜,依偎在情郎懷中滿面幸福,她輕輕撫摸着小腹,渴望着與愛人的第一個孩子能早早降世。慶陽侯得知消息後,當即趕走了所有下人婆子,只獨自一人在房中靜坐,待到第二日清晨,他終于做了一個決定。

流落在外的葉昭皇子與慶陽侯之女結親,消息一出,天下震驚。葉丹快馬加鞭連催十八道京城禦旨,卻依舊沒能吓退慶陽侯,反而到了最後,宣旨太監在城門外被老侯爺一箭射殺,暴屍城外。

自此,所有人都知道了這是一個訊息,一個徹底與京城葉丹勢力斬斷來往、劃清界線的訊息。

晴小姐出嫁那日,南域子民無不手舞足蹈,煙花從早放到晚上,絲毫沒有停歇。十裏嫁衣奢華無比,葉昭殿下身着新郎喜服,襯得他愈發俊朗奪目,迎親路兩旁的少女婦人喊破了嗓子,險些沖破了儀仗隊。

慶陽侯府擺開七日七夜流水宴席,美酒飄香亂撒,菜肴比比皆是。喜慶之氣太過濃烈,以至于葉昭成親當日的傍晚,西方晚霞一片嫣紅燦爛,絢麗美景映入每個人的眼中。

然而這大喜之日,卻注定了有人歡喜有人憂。

曹鈞将侍衛系數派遣出去,以免葉昭大喜之日有人趁機混進府中作亂,只留他一人獨自坐在後院廂房的屋檐上自斟自飲。前堂鑼鼓沖天喜氣濃郁,愈發顯得後院清冷孤僻,他不知不覺間便已醉意上頭。

隐約間,似乎有個白衣身影出現在身旁。

然而不是龍霄,又是何人呢。

他自打被薛鑒勸離之後便準備飛速趕回雪空關,只是途中得知葉昭結親喜事,幾番躊躇之後卻又大着膽子跑了回來。葉昭結親非同一般,将軍必定黯然心傷,他滿心滿眼全是那個人,又哪裏顧得了其他?

龍霄現身之時,後院另一側似乎有人蠢蠢欲動,只是還沒等他動手,斜地裏忽然一柄碎玉斬雪的冰冷長劍橫在他的脖頸處。冷意殺機淩厲,饒是滿手血腥的大巫師都忍不住為之一顫,甚至他都能感受到鋒利劍刃緊挨着的那處肌膚的戰栗。

大巫師定了定神回頭望去,卻見面無表情的薛鑒正握緊劍柄,如同望着一個死人般凝視着他。

曹鈞貪杯酒醉一片朦胧,就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悄然出現的龍霄攙扶他飛落下去,一路安撫酒醉耍瘋的将軍又将其扶到床榻之上,而後小心翼翼地除下鞋襪、蓋上被褥。龍霄坐在床邊靜靜看着曹鈞,眼中柔意溫潤如水,他目光停在那人皺作一團的眉宇處,忍不住探出手輕輕撫摸。

曹鈞忽然抓住了那一只手,龍霄頓時吃了一驚,還未來得及反應卻見将軍緩緩将自己手掌貼在他的臉頰處。而後更是帶着幾分小心翼翼的讨好一般,輕輕蹭了蹭。

他喃喃道:“別離開我……”

龍霄一聽這話,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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