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兵臨城下

葉昭成婚未及一月,南域忽然調兵遣将,數日後老侯爺親率十萬兵馬直逼京城。南域兵馬以“除奸佞,保皇室”為名,勢如破竹一般連奪城池郡鎮,若非禁軍死守嚴密,只怕連京畿重地擁雪關都攔不住這只猛虎。

南域軍隊于擁雪關外安營紮寨,葉昭身着兵甲戎裝,在營帳外遠目眺望。此時已至深夜,月白星明,天地之間一片皎潔,就連遠處城池的磚木石柱也都鍍上了一層清冷。此情此景,倒是忽然讓他記起了數月以前的情形。

那時宸妃連同禁軍統領忤逆作亂,自己一行人逃出太子東宮,折損了整整一隊侍衛這才勉強逃至擁雪關。若非夢中老鬼授以出城暗道,只怕不日便會被禁軍擒獲誅殺。

他忽然輕輕笑了一聲。

誰又能想到,短短幾個月時間一切便颠倒過來,曾經氣焰嚣張的如今卻躲在後宮角落中瑟瑟發抖,而曾經狼狽逃走的如今卻率領萬千兵馬直發京畿城池……

葉昭深深望了一眼滿載光陰痕跡的擁雪關,然後轉身回了營帳。

他前腳掀簾回帳,後腳曹鈞便耐不出心中煩躁出來透氣,這一進一出時間恰好錯開,以致曹鈞走出休憩營帳時便只望見了月華傾斜的夜景。這一路攻城戰地浴血厮殺,曹鈞以一柄長刀利刃殺得敵人退避三舍,就連提一提他的名字,都會令人聞風喪膽。他身上的傷疤也如戰功一般數不勝數,甚至有一次只差毫厘便會被長.槍捅穿胸膛流血而死。

養傷期間又發了高燒,神志一片恍惚,他在朦胧中屢次感受到有一雙微微冰涼的手撫摸過臉頰,就如同殿下成親之日酒醉後的隐約感受……可是蘇醒過後,只有熟練上藥的軍醫與前來探病的薛鑒薛公子。

葉昭殿下倒是來了一次,只不過寒暄幾句便被晴小姐的丫鬟急急忙忙喊走了……

曹鈞心中一片失落,病中胡思亂想,一時竟不知道還有誰能溫暖他那顆愈發冰冷的心。然而這個念頭剛剛升起,貼身佩戴的錦囊便傳來溫暖之意,仿佛一縷和煦春風溫柔撫慰過他的心。

曹鈞握着那枚錦囊,不知怎麽,眼前便顯現出了龍霄的臉。

……此時此刻,曹鈞再度握緊錦囊,清幽月光垂落身旁,照亮了金線銀絲錦囊中的那枚玉鱗。隐約間,溫柔如水的波紋輕輕蕩漾。

他不知怎麽,忽然望了一眼葉昭的營帳。

侯府花叢後聽到的那番話,如同一把溫火,一點一滴燒開了他所以為的殿下的“青眼相待”。與晴小姐成親的當日,曹鈞心中一片空落,就如同丢了什麽東西一般,所以他才會想用酒來填滿。酒醒之後,心中傾慕漸漸被理智押回箱籠,鎖在心底的角落,可能再也見不了光。

而就在他努力克制內心傾慕的時候,那個自稱雲洛族大巫師的雲姓少年驀然出現,字字鋒利地挑開了龍霄對他的心意,更是極力離間自己與他……事後逃過一劫,他卻在夜半人靜時輾轉難眠、扪心自問。

龍霄當真是大巫師所說的白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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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真是因為自己才始終留在雪空關保家衛國的嗎?

…………

無數的疑問像團亂麻,擾得他頭昏腦脹,為了收斂這些不停攪擾自己的念頭,曹鈞這才如發洩一般浴血殺敵。只有當人上了戰場的時候,面對生死抉擇的時候,才不會有閑心繼續胡思亂想。

只是殺敵受傷調養期間,這些念頭又如瘋草一般滋生,甚至來勢洶洶遠超往日。

曹鈞長長一嘆,靜靜凝望半空中的那輪冷月。仿佛蟾宮中的姮娥也察覺到他心中煩躁,不多時,隐約有一道笛聲萦萦繞繞地傳了過來,長夜凄清,可笛聲卻溫潤無比、毫不蒼涼。如水般的樂章漸漸舒緩了他的神情,曹鈞舒了口氣,倒是覺得有些困倦起來。

等他回帳休息後,那笛聲也神奇地消散了。

營地某個角落,白衣清冷的薛鑒冷哼出聲:“你天天這麽守着他,幹脆就別回雪空關了。”

他身旁的旌旗無風自動,傳出龍霄聲音:“薛公子……”

薛鑒深深做了個呼吸,強迫自己耐下心來,說道:“你莫要忘了曾經答應過我什麽。”

龍霄沉默半晌,才低低回道:“是,我懂了。”

薛鑒合上了雙眼,他身旁的旌旗輕輕顫動,一陣夜風拂過,仿佛有什麽東西離開遠去。

翌日天清氣爽,軍營整裝待發。

曹鈞僥幸從大巫師手中逃過一劫之後,也曾細想雲洛族是否已經得知自己一行人現身于南域的消息,但平素裏與雪空關飛鴿傳書,也未曾見人提及過戎狄聞訊大肆進攻的消息。反倒是戎狄三部……不,如今已是戎狄二部的雲洛族與常青族安寧了許多,雖然仍有時不時的偷襲,但相較從前已經算是異常了。

曹鈞命人時刻監視,想來想去還是将消息告知了葉昭,葉昭毫不訝異,仿佛早就知曉一般。曹鈞不解,屢次詢問卻只得到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他心中有些涼意,隐約覺察到葉昭殿下似乎存了一些不能言說的打算。

時至今日,葉昭忽然在即将進攻擁雪關之前,講述了一件事情。

那便是……

“戎、戎狄二部的投誠?!”

曹鈞瞠目結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說是他,就連慶陽老侯爺、各路将領人馬、身旁的元朗元逸侍衛都是滿臉訝然,薛鑒臉色倒是變了一變,似乎想到了出現那位無緣無故便出現在侯府中的雲洛族大巫師。

葉昭不等他們回過神來,揮手撤下大半将士,只留數位高階将領留在當場,然後又講出了擁雪關密道一事。曹鈞呼吸一緊,左右看去,卻見共事的數位将領也都是滿臉的不敢相信,然後才是謀事已定的狂喜。

葉昭不等他們開口,便率先與慶陽侯等人商議起如何運用這條密道取得不費吹灰之力的勝利。一時間曹鈞張口無言,只有一旁的薛鑒深深望了他一眼。

軍事商議過後,各路将領領命前去調兵遣将,薛鑒這時緩步來到曹鈞身邊,輕輕說道:“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什麽?”

薛鑒看他一眼:“殘餘的戎狄二部是雲洛族與常青族,他們常年侵略北方,對地大物博的中原虎視眈眈,如此山河缭亂之際不趁機攪個天翻地覆,又怎會甘心臣服于葉昭殿下?”

曹鈞心中一凜,不由地說道:“你的意思是說……”

“一定有什麽協議……”他緩緩道,“這背後一定有一場交易,代價也定是極為珍貴,不然絕對打動不了狡猾似鬼的雲洛族大巫師,也不會令他安撫住蠢蠢欲動常青、雲洛兩族。”

曹鈞不知怎麽,忽然記起初遇時那個少年曾講過的一句話:

“……我苦苦堅持多年,唯一想要得到的不過是一個人。”

薛鑒幽然出聲,加上了最後一根稻草:“殿下成親那日,我撞見了莫名出現在慶陽侯府中的雲洛族大巫師。”

曹鈞張了張嘴,半晌才啞着嗓子出聲:“……代價,是龍霄!”

“不,不會的!殿下知道龍霄對雪空關無比重要,也知道他是我府中的客卿,殿下……殿下他不會的……”

方才的揣測太過瘋狂,曹鈞完全不敢相信葉昭殿下會如此對待他的部下。

薛鑒冷冷一笑:“不會?如何不會!犧牲一個人,換來雲洛常青兩族的臣服,也能換來大巫師的全力相助。他娶了慶陽侯的掌上明珠,得了十萬兵馬,打回京城指日可待,再犧牲一個人換來北方戎狄三部的臣服,了卻皇朝多年的疆域危機……這筆買賣,對殿下而言可是劃算的很呢!”

曹鈞張了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來,他只能無力地握住那枚錦囊,希望能感受一星半點的溫暖。仿佛覺察到他的恐慌不安,玉鱗反湧出暖意,逐漸安撫了曹鈞的心神。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直視着薛鑒,“……薛公子,你與我說了這麽多,想必早有打算吧。”

薛鑒并未否認,只是道:“我與他乃是舊友,不希望他落得一個被手足兄弟推入火坑的下場。”

曹鈞一雙手掌握緊成拳,心中無數思緒飛湧,終于他咬了咬牙,問道:“薛公子,我能做些什麽?”

薛鑒深深看了曹鈞一眼,眸光中帶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他道:“我想請将軍,幫忙演一出戲。”

戎狄二部忽然投誠,消息一出頓時朝野震驚,不說雪空關內衆人如何不信,就連皇城內部的葉丹宸妃一幹人馬也只當作是假訊。只是未過數日,雲洛族大巫師親臨擁雪關,以陰詭蠱術重創擁雪關守衛軍,而南域兵馬不知從何處尋得一條密道,猛然間殺入城中,一舉擒獲無數俘虜。

禁軍倉惶逃回京城,人心惶惶之際誰也無力阻擋浩浩蕩蕩的十萬兵馬,葉丹衆人不得不相信戎狄三部的投誠,倉促商議後派出使臣和談,願意以長江黃河為界分為二國。

葉昭微微一笑,手持勁弓射出穿雲破空的一箭,毫不猶豫地射死了宣旨太監。

葉丹在城牆上望見那一幕,當場吓得腿軟倒地,最終還是在禁軍将領的攙扶下才回到了後宮。宸妃與禁軍統領心知不能善了,便咬緊牙關将整座皇城防守得固若金湯。

葉昭倒也不着急,直接在城外安營紮寨,十萬兵馬将皇城各路出入要塞堵得水洩不通,大有坐等耗時之勢。

臨近五月端午,天氣逐漸炎熱,可葉昭依舊不曾下令進攻,倒像是要将圍耗繼續下去。葉丹再上城牆時躲在禁軍身後,遠遠一望卻見營地中埋鍋做飯,還有不少男兵正熱火朝天地卷葉包粽子,他再想到如老鼠一般躲在皇宮內庭瑟瑟發抖的自己,就像被人狠狠扇了兩巴掌。

五月端陽那日,薛鑒親自請來的雪空關一行人終于抵達營地,數日未見,曹鈞心緒幾番更替,卻在見到龍霄時掀起了波浪。

龍霄行了一禮,道:“将軍。”

曹鈞記起那日與薛鑒公子的約定,不冷不淡地應了一聲便直接離開。龍霄怔在當場,不知自己是哪裏做錯了,青兒從他身後冒出來,勸道:“大哥別理他,咱們去找薛公子玩。”

龍霄勉強點了點頭,随意向曹鈞望去,卻見那人此刻正與葉昭殿下相談甚歡,完全不似與自己言語時的冷淡。他心中一疼,失魂落魄地跟随青兒前去尋薛鑒。

薛鑒公子笑臉相迎,關切幾句後目光卻落在了青兒身上。

青兒被他看得有些發毛,躲在大哥身後拽着衣袖問道:“薛公子,你看我做什麽?”

薛鑒笑道:“端陽佳節乃是至陽時刻,你就沒有半點不舒服嗎?”

青兒得意地哼了一聲:“好歹在大哥身邊那麽多年,‘仙虬之術’的至陽龍氣也吸了不少,怕什麽!再說我又不是天生陰寒的妖屬,區區端陽節有什麽怕的。”

薛鑒笑着點了點頭:“是啊,你沒什麽好怕的,不過你大哥就未必了。”

青兒頓時看向龍霄,緊張道:“對啊大哥,我聽說端陽節的時候人們要喝雄黃酒,你可要小心啊。”

龍霄微微一笑,說道:“我有千年道行,未必就怕了這雄黃酒。”

薛鑒意有所指道:“明槍易擋,暗箭卻難防。”

龍霄怔了怔,“薛公子是指……”

薛鑒看他一眼,提醒道:“那雲洛族的大巫師如今可是在軍營裏呢。”

青兒頓時又緊張兮兮地拽緊他的衣袖。

龍霄嘴角現出輕輕淡淡的笑,說道:“不怕,總歸是要面對的,他若是想出招,我随時奉陪。再說,即便我鬥不過他,不還有薛公子你嘛。”

青兒不滿道:“大哥,你的眼裏就沒有我嗎?”

龍霄好聲好氣勸他:“是我錯了,青兒厲害的緊,一個人便能打跑他。”他說完這句話,一擡頭便望見了不遠處恰巧經過的曹鈞。龍霄有些驚訝,又有些說不清的欣喜,一句“将軍”剛說了半截,忽然曹鈞瞥了一眼他身旁的青兒,然後便轉頭走了。

“……”青兒有些發冷,小心翼翼地道,“我怎麽覺得将軍看我那一眼,好像有些不太高興啊……”

薛鑒并為放在心上,“他什麽時候太高興過……好了,別多想了,晚上還有燒烤宴會和酒席,我先帶你們去軍營裏逛逛。”

龍霄點了點頭,行了兩步忽然如同鬼使神差般回頭望去。

這一回頭,卻正正撞進早應該走遠的某個人的眼中。

他張了張嘴,待要再次喚一聲将軍,可那人依舊如先前那般轉身離開。

……毫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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