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未滿九次

元朗元逸頓時跪了下去,身旁侍衛也無聲跪地,曹鈞還是極力消化宸妃娘娘那句驚世駭俗的話語,不知被誰扯了一扯,雙腳微軟地也随之跪在當場。

葉昭張了張口,半晌之後才勉強找到自己的聲音:“不、不可能……你在撒謊……”

宸妃道:“你有什麽值得我去撒謊?”

葉昭腿一軟癱坐下來,整個人都在顫抖。

宸妃笑得惡毒,一點一滴将當年的過往講述出來:“知道為什麽我從小就讨厭你嗎?因為你根本就不是陛下的子嗣,我每次想到陛下從侍衛長處索取陽精再送入我體內的情形,就會覺得你很惡心……先帝當真是對侍衛長寵愛非凡,說是寵幸于我,實在連我的手指都未曾碰一下,他只是借我這個肚子,來生一個他心愛之人的子嗣。”

“先帝駕崩前你已有五歲,那時侍衛長對你疼愛非凡寸步不離,動辄言傳身教,更恨不得将一身功夫全都傳與你。我且問你,他教導其他侍衛時可有如此耐心?可有如此盡心盡力?”

元朗元逸深深低下頭,心中早已掀起風浪!

葉昭搖頭不信,“不……不會的……你一定是在騙我……”

“她沒有騙你!”

一道清冷聲音驟然出現場中,劍光閃過,現出薛鑒的身影。

曹鈞心頭一震,恨不得立即起身奔至薛鑒身前,向他打聽龍霄的下落……只是很快,他記起當時的協議,閉了閉眼強壓下心思。

薛鑒的猛然現身打斷了葉昭的話,他怔怔看着白衣出塵的身影,剛道出一個“你”字,便聽得薛鑒清冷聲音傳遍當場:“當年我在九層閻羅殿探尋紫微星下落,閻君指引我前去陰陽碑附近的黃泉河畔,尋專司洗紫河車的鬼族婦人詢問消息。那紫河車乃是世間人的胚胎,鬼族族人千年洗滌,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洗十四次,兒女帝王将相之輩;洗十次,兒女清秀而貴;兩三次者,中常之資;不洗,昏愚穢濁。”

他深深望着葉昭,“而我尋到的你那枚紫河車,未滿九次。”

葉昭的一顆心,忽然沉了下去,就仿佛被萬鈞巨石緊緊纏住,跌落在永不見底的深淵之中。

“我入世之後,原本還不懂為什麽你那枚紫河車未滿九次便托生于帝王之家,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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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葉昭頓時狂吼出聲,握緊手中匕首向薛鑒捅去!

薛鑒微微屈指,那枚匕首靠近三尺之時便寸寸破裂,碎片跌落在地,化成細碎齑粉。葉昭停在原地,怔怔望着腳邊的那團齑粉,他眼中忽然閃出水光,片刻間淚水便墜落下去。

“為什麽……”他低低道,“為什麽你要這麽殘忍地對待我?”

薛鑒扣住他的下颌,強迫他望向自己,然後一字一頓道:“你對龍霄他們,又可曾心慈手軟過?”

葉昭像是猛然間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他踉踉跄跄向後退去,險些跌倒在地。元朗元逸連忙起身攙扶,卻被他猛地掙開。

“一執百念生,自作還自受……”他連連苦笑,笑得眼中淚水長流卻仍舊未停,“報應,報應啊……”

薛鑒停在原地,神色絲毫未變,他像是完完全全都無視了葉昭的反應,依舊手持冰冷長劍立于當場。葉昭苦笑多時,最終合上雙眼,等他再次睜開時,一抹嗜血的狠厲從眼底飛快湧現。

然而那時,薛鑒正以一種略帶複雜的目光望着不遠處的曹鈞,竟是絲毫沒有注意到葉昭的神色變幻。

随後,他收回視線,轉而望向葉昭,“我是來找大巫師算總賬的,可否請殿下告知他的下落?”

葉昭臉上掩去了所有的情緒,仿佛方才苦笑之人與他無關一般,他朝元朗元逸二人招了招手,然後從二人手中接過短刃,對準連話都說不得的禁軍統領的心口刺了下去。

宸妃瞪大了眼睛,張牙舞爪地撲了過來,卻被元朗二人攔在,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禁軍統領面色扭曲、痛楚不堪地咽了氣。

葉昭拔出沾滿鮮血的短刃,才以平靜口吻回道:“薛公子道行高深,想必不用我說,你也能尋到他吧。”

薛鑒冷冷盯了他一眼,嗤笑一聲,随即再不多言轉身離去。

葉昭似乎有所動作,只是還未等他開口,薛鑒離去的身影忽然散成了無數冰冷光點,緊接着一道劍光破空而去。葉昭放下握緊成拳的手,目光随即落在宸妃身上。宸妃牙齒打顫,不知是氣憤到了極點還是終于覺察到葉昭的可怖之處,她顫聲道:

“你……”

宸妃心口猛地一涼,話便停了下來,她低下頭望着沒柄的短刃像是有些沒有反應過來,只是很快,她便笑了起來。這笑聲清脆悅耳,毫無受苦的痛楚,甚至隐約還帶着幾分解脫一般的欣慰。

葉昭面無表情地拔出短刃,宸妃癱坐下去,笑聲漸漸低沉,不久便徹底消散。

葉丹滿臉皆是淚痕,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母親”,不知哪裏爆發出力氣,竟猛地掙開侍衛的束縛奔至近前。他跪了下去,顫抖着雙手去撫摸宸妃的面龐,低聲喚了一句“母親”,只是帶着欣慰笑容死去的宸妃再也不能回應于他。

葉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癱坐在當場,宸妃傷處的鮮血無聲流淌,緩緩浸濕了指尖。他怔怔看着指尖的鮮血,瘋了似的笑了起來,然後不等所有人反應過來,他便一頭撞死在宸妃的身旁。

葉昭閉了閉眼,随即一點一點向周圍看去,目光綿綿如刀,帶着毫不掩飾的淩厲殺機,被他目光注視到的侍衛與宮人紛紛埋下頭去,甚至幾個膽子小的宮人吓得當場昏了過去。然後,他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之中的曹鈞身上。

元朗心頭駭然,與元逸緊緊握住的手掌也傳來陣陣痛楚,他與元逸互視一眼,彼此皆從對方眼中讀到了恐懼。他二人與殿下自小相伴長大,對殿下的心情喜怒可謂了如指掌,然而此時此刻,卻是二十餘年中第一次覺察到殿下有這般重的殺心。

然而仔細想想,大廳廣衆之下宸妃道出了殿下的非皇子身份,若是傳揚出去,勢必會讓尚未穩定的山河社稷再度動蕩起來。所以,為了徹底避免動亂情形出現,今晚在場的所有侍衛将士乃至宮人都活不了……

元朗念及此處,忽然向曹鈞望了一眼,眼中帶着幾分兔死狐悲的憐憫。

是夜,月白風清。

葉昭身披五爪金龍袍,夜風拂過,衣衫輕動。他站在這座百年幽清的宮殿門前,遠遠眺望宮中的零星火光,頭頂那輪月輪忽然被夜雲遮擋,半遮半掩的光亮使得葉昭整個人明暗不定。

身後默然侍立左右的元朗與元逸,不知怎麽,心中忽然生出一絲陌生之感。

就好像曾經的殿下被這宮殿陰暗角落裏的什麽東西附體一般,變得既熟悉,又陌生。

夜風撩動遠處飛檐銅鈴,傳來隐約聲響,伴着嗚咽不止的風聲像極了孤魂野鬼的哀鳴,元逸身軀輕顫,似乎有些害怕。元朗無聲無息地握住他的手,觸及溫暖後,元逸怔了一下,随即擡起頭向他和煦一笑。

也就在這時,身前不遠處背對他們二人遠望宮禁的葉昭終于幽幽開口:“什麽時辰了?”

元朗盤算片刻,回道:“殿下,寅時三刻了。”

葉昭輕輕合上眼睛,寅時三刻,子時已過,也就是說如今已是第三日了。他渾渾噩噩地度過了整整三日,白晝事務繁雜,維系京城安穩、安撫江河四方、慶陽侯、雪空關……每一項都壓得他喘不過氣,到了晚間掌燈時分又夜夜不得寐,只能毫無睡意地煎熬至第二日天亮。

……如今,已經熬到了第三天了。

“大巫師呢……”葉昭忽然記起三日前薛鑒尋仇之事,閉着眼問道,“怎麽一連數日都未曾見到他?”

元朗元逸互視一眼,躊躇再三,還是由元朗小心回禀道:“殿下……大巫師他、他三日前就已經消失了。”

葉昭瞬間睜開了眼:“消失?”

元朗道:“三日前,服侍大巫師的宮人便回禀說那位薛公子持劍闖入,大巫師倉促間被刺了幾劍,最終狼狽逃走。那位薛公子也随之緊追,二人躍牆而去,只留下半房狼藉與斑斑血跡。屬下唯恐大巫師出事,特意派了侍衛暗中追查,只是直到此時此刻依舊毫無頭緒……”

葉昭點了點頭,心中卻緩緩生出一個不祥的念頭:“……怕是,兇多吉少了。”

夜風似乎愈發大了起來,天幕之中月漸西沉麽,遠處東方也透出一絲魚白明亮,葉昭駐足凝視,直到第一抹金色朝陽穿破雲流霧霭降臨身旁,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走吧,準備上朝……”

新帝登基,新後臨位,保帝之臣皆按功行賞。

京城安穩之後,新帝葉昭于行賞諸部大臣之日,特意擺下禦宴犒勞衆臣。觥籌交錯之際,群臣舉杯高呼“萬歲”,同祝山河永固恩澤千秋。

曹鈞随衆人舉杯飲了一盞酒,然後繼續默然無聲,他整個人仿佛消去了所有聲音,與身旁那些極力推杯換盞、享受炊金馔玉的喧雜臣子們截然不同。忽然間,一枚帶着些許力道的豆子撞到腳邊,曹鈞回過神來,擡頭卻看到不遠處受邀前來赴宴的元晖元卿。那兄弟二人同坐一處,元卿似乎飲多了酒,緋紅之色從胸口蔓延至耳尖,而比他壯實許多的元晖則安安穩穩地充當背椅,時不時還替他夾菜喂酒。

元卿将手中的豆子抛進嘴裏,朝曹鈞笑了一笑,然後下巴微揚指了指,

曹鈞循着他的目光将腳邊豆子拾起來,指尖用力一撮,便露出半截紙張。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着四個小字:“……宴後一敘。”

曹鈞忍不住擡頭望去,卻見對面的兩個人正忙着碰杯飲酒,也不知元卿說了些什麽,筋肉結實的元晖便紅了臉。

曹鈞收回目光,不知滋味地飲了口酒。

“曹将軍的府邸倒比我想象中的要小許多啊……”元卿借着夜間燈火随意漫步,“我原以為将軍嘔心瀝血扶持殿下登基,會得到諸般豐厚賞賜呢,倒是沒有料到……”

曹鈞打斷了他的話:“殿下的賞賜是很豐厚,只是非我所願。”

元卿聽到“非我所願”四字時,似笑非笑地看了曹鈞一眼:“非将軍所願?敢問将軍想要的又是什麽呢?”

曹鈞沉默不語。

元卿朝身後招了招手,默默守在一旁的元晖連忙上前為他披上外衣,元卿停在原地不動,任憑元晖細心地穿戴衣衫,一雙眼睛倒是始終落在曹鈞身上。

曹鈞被他看得有些不耐,便尋了一個借口問道:“你傳字條約我宴後一敘,不知要說些什麽?”

元卿輕輕淡淡道:“大巫師死了。”

曹鈞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元卿笑了笑沒有接話,只是朝湖邊石桌走去,元晖快行兩步,替他擦幹淨石椅上的灰塵又放兩個軟墊,這才服侍着他安然坐下。曹鈞看着他二人相處時的模樣,動了動眉尖,卻沒說什麽。

等到曹鈞坐下之後,元卿才悠然說道:“來京城之前,我與元晖回了一趟元澤族地,偶然在那裏遇見散心的龍霄公子與青少俠。”

曹鈞心頭一蕩,脫口問道:“他還好嗎?”

“他很好。”元卿說道,“青少俠說龍霄公子得薛公子相助,只需要在雪山潛修一段時日,便能繼續尋獲仙根羽化飛升。”

曹鈞忍不住舒了口氣,低聲道:“那就好……”

元卿将他反應收入眼中,心中微動,随即道:“我們閑聊不久,薛公子便禦劍而回,說是已經替他報了仇。我見薛公子手中長劍兀自滴血,便猜到大巫師已經兇多吉少。”曹鈞似乎滿心都被龍霄所籠,根本沒有去聽大巫師下場如何,只略略點了個頭,示意自己聽到了。

元卿又道:“我們在京城小住半月,将軍若是有事,直接去青逢客棧天字號尋我們。”說完,他們二人便告辭離去。曹鈞目送二人遠去,怔怔停在原地不動,半晌才遠遠眺望北方笑着嘆了口氣:

“……真好,你又能成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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