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後會有期

直到被押入牢中,曹鈞都沒能參透這個問題。

不遠處的獄卒巡邏換班,幾個得了空閑的人便三三兩兩坐下喝酒,時不時還朝曹鈞指上一指:“瞧見了沒,那位,可是年紀輕輕便上了邊塞戰場抗擊戎狄的少年英豪,還未弱冠便被先帝封為鎮關将軍,再看看如今這副身陷囹圄的落魄模樣,誰敢相信大将軍居然還有這麽一天?”

旁人飲了口酒,嗤笑道:“有什麽相信不相信的,咱們這天牢什麽人關不得?将軍?将軍又有個屁用!”

另一人賊眉鼠眼看了曹鈞一會兒,轉過臉與同僚擠眉弄眼道:“我聽說那位大将軍還跟一個男人糾纏不清,那二人在軍營之中翻雨覆雲,那男人還因為一時爽快而現出原形,最後不知是被殺了還是被趕走了。”

這一番言語頓時引得周圍獄卒引論紛紛,最先開口那人詫異說道:“真的假的?跟一個妖怪做那檔子事?!”

“當然是真的了!我堂兄就在軍營當差,據說那天兩個人的歡愛叫聲傳遍了整個軍營,一大清早陛下就帶着諸部将領前去訓斥,誰想到正好撞上蛇妖現身。前一陣子京城內外都傳遍了,說是他被妖怪勾引得氣血兩虛、神志不清,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個他才膽大包天前去謀害皇嗣。”

周圍又是陣陣噓聲與譏諷,一派風言風語中,到底還有人顧忌着曹鈞的身份,說道:“咱們這麽編排他不好吧,他畢竟還是個将軍,萬一事後查明與謀害皇嗣一案無關,等他出了天牢哥幾位哪個能讨得了好?”

“別擔心這個。”有人揮了揮手示意無妨,“我早就跟領頭的公公打聽過了,這逆犯曹鈞行巫蠱之術謀害皇嗣證據确鑿,只再等上幾日刑部結了案,便可直接問斬。”

曹鈞一直忍耐無聲,任由他們閑言碎語幾番侮辱也不予理睬,直到聽了這話,他才猛地握緊手掌,出聲道:“不是說要查清真相嗎?為什麽這麽快就要定案?!”

數位獄卒停住話頭,齊刷刷望了過來,然後大笑道:“人證物證俱在,還查什麽查?曹将軍……啊不,逆犯曹鈞,你犯下這種滔天大罪還妄圖蒙混過關、無罪釋放嗎?”

“我沒有!”曹鈞死死盯住面前衆人,“我沒有做過這些事!我是冤枉的!”

獄卒只當他滿口放屁,嗤笑一聲道:“這話,您還是留着跟閻王爺說吧。”

一連數日,曹鈞都沒有收到半絲消息,每日用過早晚水飯便只能帶着刑牢監房內靜待時間流逝。那些獄卒換過班後便會聚在一處喝酒吹噓,時不時又将添油加醋的事情抖落出來,曹鈞忍了又忍,只攥得拳頭青筋暴起才勉強忍住心中怒意。

又過了幾日,仿佛有人終于記起了他一般,來了幾個身份尊貴的大人物。為首之人正是如今的國舅爺、曾經的南域霸主慶陽侯,他揮了揮手,一旁低頭靜候的獄卒便恭恭敬敬地離開。

慶陽侯面色沉穩不辨息怒,只靜靜望着他,兩旁将士打開牢門,将狼狽的曹鈞押至刑房。一上來便是火辣辣的鞭刑,刑具結實又絞着銅鐵,一鞭下去便是血印,只抽得他遍體鱗傷血跡斑斑。曹鈞到底是個北方硬漢子,受刑期間竟連一句慘叫都未曾有過,甚至還朝慶陽侯笑了一笑:

“慶陽侯爺,這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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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陽侯并不答話,兩旁行刑之人再度揚鞭,便打便叱問道:“說!你是不是葉丹同黨!”

曹鈞只當自己聽錯了,“什麽?”

鞭子如雨般甩了下來,有幾處舊傷再度被鞭尾抽開血肉,猛烈的痛楚頓時讓他爆出了滿臉的青筋。行刑之人又加大了力道,問道:“我問你是不是葉丹同黨?!”

曹鈞像是明白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刑罰的根本緣由,他朝慶陽侯望去,然後道:“侯爺,這就是你今天要來的目的,對嗎?”

慶陽侯閉了閉眼:“我也沒辦法,當初在南域時既然決定賭上一把,我便做好了一切準備。”他似乎嘆了口氣,“曹将軍,看在我們曾經共同作戰殺敵的往日情面上,我勸你還是乖乖認了吧,至少行刑前……”

“行刑?”曹鈞驟然打斷了他的話,幾絲苦笑爬上嘴角,“也就是說我苦苦等待的沉冤昭雪,終究還是來不了了?”

慶陽侯并不答話,他沉默許久,方才開口道:“你認罪吧。”

曹鈞頓時哈哈大笑,渾身傷處火辣生疼,卻攔不住他愈發悲戚的笑聲。終于,他止住了笑,然後擡頭望着慶陽侯一字一頓道:“我——不——認——!”

慶陽侯再次嘆了口氣,随即向刑房外走去:“動手!”

曹鈞整個人渾渾噩噩,只覺得四肢再無任何感覺,渾身輕飄,他仿佛再次來到了多年前的皇宮內城,見到了那個風雕玉琢的俊秀孩童,只是這一次不知為何,那人的臉由始至終都看不清楚。不多時,他又像是回到了雪空關,副将與衆将笑着向他寒暄,他一一經過身邊最終來到寂靜院落門前。

輕輕推開門,白衣如雪的龍霄停下斟茶的手,朝他甜甜一笑,喚道:“将軍……”

“将軍……将軍……将軍!”

那聲音層層回蕩,到了後來就變得急切起來,曹鈞面前景色驟然一片渾濁,只有那個渾身散發微微光亮的年輕人依舊清晰……終于,他猛地喘了口氣,清醒過來。

一位獄卒見他蘇醒,長長舒了一口氣,不等曹鈞開口便倒了碗茶水過來:“将軍傷勢太重又受了風寒,先喝口水定一定神。”曹鈞這一蘇醒,渾身上下所有刑罰的痛楚與喉嚨的幹澀便全部湧了過來,他勉強吞了幾口,便喘了起來。

“你……”

“将軍先別說話,好好休息。”獄卒服侍他睡好,起身鎖了牢門然後去吩咐旁人抓藥,看他身份似乎是個頭目,前幾日喝酒閑聊的幾人紛紛噤若寒蟬站在一旁,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等了片刻才有人偷偷說上一句:“齊大人怎麽這般看重那個逆犯?”

半晌之後,有人端着藥碗送了過來,那位姓齊的大人又親自服侍曹鈞用藥。

曹鈞身上傷處時不時抽疼一下,他皺了皺眉,卻連一句吃痛聲都沒說。齊大人等他用完了藥,這才放心說道:“将軍用完藥再睡上一會兒,若是明日還有所不适,盡管差遣外面這群兔崽子去買藥。”

“謝謝……”曹鈞低聲道。

他心知“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的道理,只是此時此刻,除了能說上一句感謝,便再無任何回報的法子。

齊大人笑了笑道:“将軍客氣了,六年前寒雲被派去雪空關駐守時,遭遇戎狄突襲,是您揮劍救了寒雲一命。您或許不記得了,可這份救命之恩我卻始終銘記于心,時至今日未敢忘卻。”曹鈞原本還有些困意,聽了這話忍不住睜開眼仔細看他,雖然覺得有些眼熟,但卻記不清當年之事了。

齊寒雲道:“将軍救過的人多了去了,哪能一個個都記住?不過,我能救活将軍也純屬僥幸,當時将軍被拖出刑房時已經奄奄一息,多虧了您的那枚鱗片護住心口,不然我就是交托完差事飛來救人也來不及。”

他朝外面揮了揮手,那群獄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乖乖地撤走了。

齊寒雲繼續道:“我救将軍雖然多半是為報當年救命之恩,可也有一些別的原因,算了……将軍還是先睡上一覺吧,等将軍醒後我再繼續。”

曹鈞反正已經睡意消散,便道:“無妨,你說吧。”

“既如此,那就再打擾将軍片刻。”他做了呼吸,然後道,“我自幼父母雙亡,親人只有一位身在營中的表叔,是他與嬸娘撫養我長大承認。陛下鏟除宸妃葉丹……那群逆犯之日,我表叔奉命前去後宮擒敵,只是當晚他回來時便臉色異常,神情舉止也與往日不同,我與嬸娘幾番詢問可卻只得了一個‘你們最好不知道’的回答。”

齊寒雲眼底湧出幾分哀傷:“後來未過數日,我表叔被一位蒙面人殺害,我與嬸娘急忙報官,可官府只說這是葉丹餘黨肆虐殺人。嬸娘不信,她私下與我說表叔那幾日反常至極多有夢話,她聽了幾句沒頭沒腦的話,只覺得我表叔是知道了什麽不該知道的消息所以被人滅口。”

“我聽聞當時将軍也在場……”他似乎有些激動,“将軍,可否請您告訴我,我表叔究竟是知道了什麽才被人滅口的嗎?”

曹鈞緩緩閉上眼,許久之後才道:“……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為什麽?!”齊寒雲不敢相信,“我嬸娘日日以淚洗面,多次前往官府,可始終毫無所獲。我被他們養大,早已将他們當作父母雙親,難道我不應該……”

“你确實不應該不知道!”曹鈞冷冷打斷道,“所有知道那個秘密的人都會死,懂了嗎?”

齊寒雲怔了怔,半晌才啞然出聲:“所以将軍你……”

曹鈞不再出聲。

齊寒雲急促喘了好幾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後道:“我懂了,我會叮囑嬸娘從今往後閉口不談,我也會徹底把今日的對話爛在肚子裏。”

曹鈞勉強一笑道:“這樣最好,不知情便永遠安全。”

他站起身來,“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擾了,将軍剛剛用了藥還是睡上一會兒靜待藥效,不然這滿身的傷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能痊愈。我先回家叮囑嬸娘,晚些時候再來看望将軍。”

齊寒雲走出幾步,忽然像是記起什麽似的,“對了,将軍,先前我交接完差事匆忙趕來時曾在牢外見過您府中的尋彥,他說雪空關的諸位将士聽聞将軍入獄消息後便向京城趕來,您……您可有什麽話要我轉交出去?”

曹鈞勉強坐起身來,被剜去指甲的十指随着動作溢出鮮血,可他卻毫不在意,只急切道:“讓他們不要過來,即刻回守雪空關,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來京城!”

“可是……”

“就說……”曹鈞一字一頓道,“就說我曹鈞求他們不要過來。”

齊寒雲徹徹底底怔住了,半晌才勉強開口:“将軍,我雖然久離雪空關,卻也知道您這一輩子從沒有開口求過任何人……”

曹鈞閉上眼道:“所以,他們應該會聽我的話,安安穩穩回雪空關,不要再牽扯進風雲詭谲的京城……”

齊寒雲長長嘆了口氣,然後表率道:“将軍放心,此事我定會為你辦成!”

直到牢窗外天色昏暗之時,齊寒雲才匆匆趕來,三兩下撤走獄卒後才道:“将軍,貴府的尋彥已經消息傳出,還特意派了府內雪空關的老兵前去報信……”

他說到此處,四處張望幾眼,然後壓低聲音道:“還有一件事要告知将軍,我從将軍府後門離開時偶然遇到了元澤族的那兩位貴人,他們似乎想要設法見将軍一面。我沒敢打草驚蛇,所以便先行回來禀報将軍再行定奪。”

曹鈞剛要開口,忽然臉色微變,緩緩道:“不用等定奪,他們已經來了。”

齊寒雲背脊一寒急忙轉身,卻見不知何時自己身後竟站着兩個大活人,正是元澤族的元晖與元卿。元晖身強體健與往日并無變化,雙手各握着兩枚小壇,不知裝着些什麽。而他身前的元卿雖然依舊氣質非凡,但毫無血色的臉龐卻露出幾分疲倦與虛弱。

“你們居然……”齊寒雲剛要斥責,但目光望向一旁的曹鈞,不知怎麽他便将話咽了回去。

元卿臉色蒼白,神情不佳,但依舊勉強笑了笑道:“又見面了,曹将軍。”

曹鈞似乎也想回以一笑,只是前幾日牢獄刑罰害得他的臉上滿是傷口與血痂,扯一扯嘴角便是撕心裂肺的疼。他只能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元卿朝齊寒雲望了過去,“先前一路尾随是我們不對,還望這位小哥見諒,只是我們人手不足查探不出将軍的确切位置,這才冒昧跟随你一路進了監牢。”他見齊寒雲臉色雖然有些不悅,但卻沒有開口指責些什麽,便繼續道,

“這位小哥,我們與曹将軍還有些話要說,可否請你去門外稍候片刻?”

齊寒雲眉頭一皺,下意識朝曹鈞望了過去,卻見曹鈞向他點一點頭示意無妨,他盯着元朗元卿二人看了幾眼,然後道:“我去門外幫你們把風,曹将軍,有什麽情況只需言語一聲我便立即進來。”

曹鈞又道了幾句勞煩,齊寒雲這才退回外面替三人把風。

目光幾番流轉,曹鈞便望見了元晖手中捧着的兩個小壇,“這是……”

元卿眼中似乎有些哀傷,仿佛一時間老了許多:“是元逸他們的骨灰。”

他向牢房緩緩走來,然後道:“我們一路游山玩水前往雪空關,可是還沒走到一半便受到元逸緊急傳來的血書,我們快馬加鞭趕回京城,可最終卻只見到兩具屍體。”

元卿擡起手掌,有一下沒一下地觸碰着牢門的鎖铐,“元逸信中說他與元朗因為知道了一個天大的消息而被滅口,但具體是什麽他卻沒有說,我本打算查清事實為他手刃仇人,只是元逸在心中求我不要去查,他要我千萬不再回京城,走得越遠越好,最好一輩子都不要回來。”

“可你還是回來了。”曹鈞靜靜地看着他。

元卿勉強一笑,然後手掌翻轉,幾個呼吸的功夫便悄無聲息地弄開了牢門的鎖铐。他将曹鈞詫異的目光收入眼中,然後道:“回京之後尋彥找到我們,連磕響頭求我們救将軍一命,我們收拾完元逸二人的骨灰之後便打算暫時離京,日後再從長計議報仇之事,但念及前塵往事,還是忍不住答應了尋彥來救将軍。”

他頓了頓,然後道:“畢竟……您也是龍神真心相待之人。”

曹鈞像是怔了一下,沉默了片刻功夫才緩緩道:“龍神?你是說……他?”

元晖這時插嘴道:“這是自然,那位修習的是‘仙虬之術’,最後功德圓滿時能夠飛上天成龍的。”

曹鈞目光滿載緬懷,就連聲音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溫柔起來:“所以當初在雪空關投誠時,你們才說殿下的軍中有龍神庇佑……”

元卿點了點頭,然後望了眼外面,催促道:“将軍先随我們出去,将來有的是時間讓您緬懷過去。”

曹鈞猛然清醒過來,他轉過身背對着鎖鏈大開的牢門,說道:“我不會走的。”

元卿難以置信道:“将軍!你瘋了嗎?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被人冤枉至此,但這幾日刑部已經快要結案了,只要判書一寫,就是鐵定的斬首死罪!”

“元逸他們也曾勸過我的……”曹鈞的聲音緩緩傳來,“只是你們都不懂,不是我不願意走,而是我根本就不能走!我是先帝禦筆親封的鎮關将軍,守衛雪空關多年戰功顯著威名遠播,除了是鎮關将軍以外,我還代表着義父!”

“義父一生最大的心願便是平叛戎狄保家衛國,他教給我的理念便是大好男兒要報效朝廷、忠君愛國,我若走了,如何對得起先帝親封的‘鎮關将軍’?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義父?!”

曹鈞這一番話鐵骨铮铮,字字铿锵有力,雖然衣衫血污不堪,可他的背脊依舊挺拔如山!

元卿還要再開口說些什麽,卻忽然被身後的元晖拉住了,元晖将裝滿骨灰的小壇送到他手中,然後望向曹鈞的背影:“我明白他的理念,曹将軍是個軍人,這份軍人榮光對他而言遠遠勝過性命,你若讓他逃出去自此以後茍且偷生,倒不如現在殺了他。”

元卿深深望着他,問道:“曹将軍,我最後問你一遍,你當真不願随我們離開嗎?”

曹鈞身軀一動不動,仿佛沉默便是他的回應。

元卿終于長嘆一聲,握緊裝着元逸二人骨灰的小壇輕輕道:“我明白了……”

他起身向外走去,腳步毫不停留,元晖忘了曹鈞一眼,緊接着跟随元卿離去。直到即将走出去的那一剎那,元卿才停下腳步。

他唇角有些顫抖,眼神也滿載複雜,只是千言萬語到了最後卻只化成一句“後會有期”。

曹鈞道:“……好,後會有期。”

然而一句“有期”,最終卻變作了“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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