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水落石出時疫疑
蜀州入冬格外得早,江雲宜一覺醒來就覺得有些冷,出門後擡頭一看,原本還枯着的早梅竟然冒出一點小芽孢來,細小飽滿。
她激動地站在樹下看了許久,高興地說道:“終于入冬了。”
紅袖連忙拿出薄披風:“早上起來還起了寒霜,三娘今日出門多帶件外披走吧。”
江雲宜滿臉雀躍,高高興興地上了玄明堂的馬車。
不曾想,一大早,四條街就熱鬧極了,玄明堂門口更是擠滿了人。
“怎麽了?”她不解地睜大眼睛,跳下馬車。
玄明堂圍了太多人,玄子苓不得不開始分流,門口坐滿了人。
“我也不知道,很奇怪,昨天晚上就有人敲門了,早上人更多了。”
玄子苓穿着那身奇奇怪怪的白色衣服,一大早忙得滿頭大汗。
“都是什麽症狀。”江雲宜沒從大門口下車,反而帶人去了側門進去。
“肚子痛,渾身都疼,上吐下瀉,大部分人都起了高燒,有的人臉上出紅疹子,有些人還會吐血,有人是胸口悶。”玄子苓早早就覺得不對勁,讓坐堂的四個大夫把病症方子歸納起來。
江雲宜穿上那套白色衣服,聞言挑了挑眉:“所有人都是肚子疼,發燒,外加上吐下瀉的症狀。”
玄子苓眉心皺得緊緊的,臉色極為不好看。
他看了眼江雲宜,神色頗為憂心。
“昨夜就有七/八人了,一大早到現在已經有三十人了,後院已經住不下去了,我怕有問題,把隔壁的學堂隔開了,也不準人員随意走動,老師那邊也安排人了,讓他最近不用出門。”
“所有角落都開始熏草藥了,所有人都穿上衣服,帶上面罩了。”
他眉心緊皺,強忍着心中的不安之色。
江雲宜點點頭,安撫道:“你做得對。”
“自古邊境多瘟疫,之前就在蜀州外發生戰亂,若是戰場打掃不幹淨卻是很容易引起瘟疫。”他輕聲說道,“布河是蜀州的主流河幹,是不是……”
江雲宜蒙上面罩,只露出一雙琥珀色明亮眼睛,平靜又認真:“不要慌,是不是還沒定論,也許只是這一片的人吃壞東西了。”
“而且距離大勝那日已經一月有餘,哪有一個多月之後才爆發的瘟疫。”
“可現在不是夏季,是冬季,冬季本就要慢一些的,雖然天氣寒冷,但蜀州潮濕,極易形成問題。”
“那應該不止二三十人,布河遍布蜀州各地,你讓人去通知世子。”
江雲宜笑了笑,眉眼彎彎,安撫着玄子苓,自己朝着安置病人的西院落走去。
西院落到處都是哀嚎的人,發燒的,胸口悶的,吐血的,起疹子的等等有着相似病情的,全都分別歸類安置,膀大腰圓的男女仆人在其中穿梭。
“發燒這邊的,有些人都燒糊塗了,胸悶的之前暈了兩個人,張大夫來過了,吐血的大都是暈着的,起疹子的是最平靜的。”張嬸在玄明堂工作多年,經驗異常豐富,如今在西跨院主持大局。
她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白布緊緊悶着臉,臉色極為嚴肅。
“我覺得不太妙,上吐下瀉,高燒不退,有點像瘟疫,但這些胸悶氣短、吐血又很像中毒了。”
她自昨天就沒有好好休息,眉宇間忍不住有些疲憊。
“辛苦張嬸了。”江雲宜沉思片刻後說道,“發燒的人都安置在哪了。”
“在最東邊的三間屋子裏。”張嬸連忙起身給她帶路,“燒一直下不去,有些年紀大的,體弱的,看樣子都要燒糊塗了。”
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張嬸張了張嘴,小聲說道:“我早上聽有些婦人說其他醫館都不收他們的。”
“蜀州大的醫館攏共也就三所,其他小門路更是不會收的,如今只有我們玄明堂收呢。”
玄明堂成立不久,人手不多,到現在為止已經吃力得很了。
說話間,前院又送來三個人,都是發熱的。
江雲宜看着躺在擔架上□□的人,臉色蒼白,唯有顴骨通紅,每個人都捂着肚子在呻/吟,嘴角還有一些還未擦幹淨的污穢。
她搖了搖頭:“我會和世子商量的。現在先辛苦你們了。”
“不敢。”
她入內,屋內一股腥臭味撲面而來。
“去開門。”她指揮着其中一個仆人。
她去搭最近一個人的脈,脈象虛浮堵塞,舌苔極重,瞳孔已經放大,雙手無意識顫抖。
“疼嗎?”她重重地按了下那人的腹部。
那人痛苦地呻/吟着,手指僵硬地蜷縮着。
江雲宜嚴肅地皺着眉,收回手,去找下一個人,一屋子下來,症狀不同卻又是各有相似。
“去隔壁看看。”她出門,沉重地吐出一口氣。
隔壁的時候胸口痛的院子,胸口痛這事可大可小,一直有大夫坐鎮。
“三娘子。”這是從回春堂挖來的年輕大夫名叫蔣荟,這次也随着玄子苓來了劍南道。
“如何?”江雲宜掃了眼屋內,這個屋子的人不太多。
“不太好,這些人胸痛毫無預兆。”蔣荟臉色凝重,“我原本以為是之前京都潰堤時的瘟疫,但瘟疫不會有胸痛的征兆。”
“這些人的胸痛很像是中毒了。”
他抿了抿唇,小聲說道。
蔣荟年紀雖輕,醫術也是既有天賦,孔大夫之前愛才心切,收了他做弟子。
江雲宜慎重地點點頭,入了屋內。
蔣荟說得對,他們的脈象确實有點瘟疫症狀,但也有中毒的跡象。
她臉色逐漸凝重。
“我去另外兩邊看看,以防萬一,讓人多備些火盆,但是要開窗通風。”她臨走前對蔣荟吩咐道。
“你也注意身體,啞叔說你最後吃的飯也不多。”江雲宜看着他,沉重地嘆了一口氣,“節哀。”
蔣荟只是笑着點頭。
等江雲宜從最後一類的屋子出來時,還未歇口氣,就聽到葉夜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軍營也有些這樣症狀的人,軍醫把他們都隔離起來了,世子讓我請三娘過去。”
“軍營?你有症狀嗎?世子呢?”江雲宜心中一個咯噔。
“軍營有些嚴重,我目前沒事,世子也沒事。”葉夜臉帶厲色,眉梢緊繃,淩冽如冬日寒風,能把人看得凍出渣來。
江雲宜松了一口氣:“犯病的人多嗎?”
“二十來個。”葉夜神色極為凝重,“軍營飯食都是統一的,那十三人也沒有特別外出的記錄,沒有做奇特的事情。”
“唯一和衆人不一樣的就是昨夜是他們巡查下半夜,在西側布河源頭那一片的位置。”
他跟在江雲宜身後,沉重地說着,眼中露出驚疑之色。
劍南道是出過瘟疫的,而且平均每五年就要來一次。
以前都是損失慘重,不得不割舍大批人的性命和地區,等待瘟疫自己消退。
後來游丹心居留在劍南道,情況大為好轉,甚至還攻克下好幾次瘟疫,逐漸留下不少秘方和方法,只有游神醫仙游後,葉家憑借這些秘方和方法也抵禦過不少瘟疫。
可那都是在夏季或者夏秋交替之際,從未出現在冬季。
但今年戰場本就來的奇怪,選在原本真是農忙的秋季。
“不是瘟疫。”江雲宜一大早忙到現在,午飯都不曾吃,水也沒喝一口,但态度卻又格外堅定。
“瘟疫其一是:四季常行,□□時疫。”江雲宜站在庭院下,看着有一批人被擡了進來,“季春行夏令,則民多疾疫,只有時令之氣有異,才會發生瘟疫。”
“蜀州今年時令正常嗎?”
葉夜沉默片刻,點點頭:“正常,四季極有規律,與往年并無變化。”
“京都那次瘟疫是因為京都渭水倒灌,河堤泥沙上湧,溫度幾日之內時冷時熱,變化極大,又趕巧發生泥石坍塌之事,生畜腐死河流才造成的。”江雲宜問,“對嗎?”
“對。”
“那便是其二:戰亂引起的,大量屍體來不及處理。”她抿了抿唇,沒有細說,“你覺得是這個嗎?”
葉夜謹慎地搖了搖頭:“劍南軍有專門戰争清理隊伍,世子就怕會形成瘟疫,當時蜀州布河邊緣處理得極為幹淨。”
“那便是了。”她點頭,“其一其二都不成立,天時地利都不合适,如何會是瘟疫。”
“雖還未查明到底是何物作祟,但事出反常必有妖,一定會有馬腳漏出來的。”
她入了屋內,把衣服面罩都燒幹淨,仔仔細細洗了臉,洗了手,這才随着葉夜出門,去了軍營。
之前平洲援救的一萬士兵并沒有及時撤回,現在更是走也走不掉了。
她一入軍營就被帶入主營,營帳內葉景行和平洲王莽正面對面坐着,臉色極為凝重。
“是瘟疫嗎?”葉景行一見人來了,直接問道。
江雲宜堅定地搖了搖頭:“不是。”
“瘟疫發病急劇,證情險惡。初起憎寒壯熱,旋即但熱不寒,頭痛身疼,苔白如積粉,舌質紅绛,脈數等。瘟疫大作,必先頭痛或骨節疼。”
她沉默片刻:“玄明堂收治的三十六位病人,确實都有這種症狀。”
王莽臉色大變,葉景行也是神色僵硬。
“不過……”江雲宜片刻之後又說道,“這次病症很雜,吐血胸悶也接在此列。”
她手指緊握,皺着眉,極為嚴肅:“這些症狀若是出現在時疫中,必定是最後時刻了,可醫館的人,甚至脈象比沒有這些症狀的人還要平穩。”
葉景行陷入沉思。
“還有便是出紅疹,那些人脈象竟然最為平整,紅疹這種病相,往壞的說是大多是中毒,往好的說也有解毒的說法。”
“為何會這樣?”王莽長相粗犷,絡腮胡子蓄滿臉頰,大聲問道。
“時疫一開始的症狀是頭疼發熱,上吐下瀉,但頭疼發熱,上吐下瀉不單單是時疫特有的病症。”
她篤定地說着,凝重而認真地看着葉景行,
葉景行摸着手邊的案牍邊沿,眉宇含着戾氣。短短片刻時間,腦海中已經閃過無數猜想,最後沉聲說道:“下毒?”
“也許。”江雲宜也不敢輕易點頭,“我需要看更多的人。”
“我讓葉夜帶你去。”他揉了揉額頭。
江雲宜點點頭,沒有跟着葉夜出去,反而繼續說道:“我還需要世子借世子的名聲替我做一些事情。”
葉景行看着她。
“發布告示,讓士兵挨家挨戶去通知,邪從口鼻而入。水要燒開,入口東西煮熟,手洗幹淨,開窗通風。”
“若是有了症狀便即使送過來,不能隐瞞。”
她把要點一點點仔細說清楚。
葉景行點頭:“游醫仙曾經說過這些事項,我已經召集識字的士兵,等會便去城中宣傳。”
“你覺得需要封城?”他突然問道。
江雲宜抿了抿唇:“蜀州如今十萬災民,封城之後衣食住行便都是問題。”
她手指緊緊扭着,巨大的壓力讓她有點喘不上氣來,眉心不由皺起。
“反正蜀州城內士兵也多,不怕暴/亂,以防萬一還是……”王莽打着圓場。
“不用。”江雲宜出聲,認真說道,“需要戒備,嚴格出入,不建議出城,但不需要封城。”
這話一旦開了口,她之後的話便輕松起來。
“我堅信不是時疫。”
“時疫發病極快,如今布河之戰已經一月有餘。時疫是順應天時,先天受,後傳染,不會因為是冬季就放慢傳播速度,”
“瘟疫之症,一人得病,傳染一家,輕者十生□□,重者十存一二,但現在情況,平心而論,人數太少了。”
蜀州十萬人,外加六萬士兵,若真的是瘟疫,爆發起來必定是一發不可收拾。
她說得直接,葉景行的臉色卻不再如剛才的凝重。
他相信江雲宜的醫術。
“那便如此。”他下了最後的決定。
江雲宜這才随着葉夜去了軍營收治病患的地方。
等她出了軍營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沉,漆黑的大山只能看到俯卧的輪廓,密林在風中搖曳,在黑夜中重疊。
她出了門寨,就看到有人牽着馬車站在門口。
“累嗎?”葉景行上前,捋了捋她散落在鬓間的碎發,漆黑的眸光在黑夜中也格外閃耀。
江雲宜仰着頭,吹着冬日夜風,眯了眯眼:“有點,軍營裏的人症狀比玄明堂的病人要輕。”
她松了一口氣,蹭了蹭臉頰處的大手,眉眼彎彎:“我倒是有點頭緒了。”
“是嗎。”葉景行笑了笑,“冷嗎,臉怎麽這麽冰。”
“不冷,風吹得吧。”她眼睛晶亮,迫不及待地說着,“我覺得這個病和瘟疫有關,但确實不是瘟疫。”
“先上馬車吧。”劍南軍駐紮在山間,初冬的風格外得大,他見人衣裳單薄,忍不住皺了皺眉,把人朝着馬車位置哄去。
江雲宜一肚子話要說,動作迅速地上了馬車,剛坐定,卻見他沒有上來,掀開簾子,眨巴眨巴眼,可憐巴巴地說着:“你不進來坐嗎?”
“我來駕車!”在遠處角落裏貓着的葉夜極為上道,連忙跑出來說道。
他眼疾手快牽過缰繩,殷勤地掀開簾子,送他入內。
“葉夜說你晚飯只吃了一塊糕點,你今日忙了一天,本想讓你在馬車內睡一覺的。”葉景行無奈說道。
江雲宜乖乖坐在一側,眨着眼,見他入內做好,這才繼續說道:“睡不着,有點頭緒了,想和你說說話。”
“那你說吧。”他拿出暗格內的糕點,遞到她手邊,“吃點糕點,壓壓肚子,免得餓壞了。”
江雲宜接過糕點,卻沒塞進嘴裏,眼睛亮晶晶的:“我一直覺得奇怪,那些人病症和時疫頗為相似,但又頗為不同。”
“它有時疫的症狀也有時疫沒有的症狀,疠氣疫毒伏于募原者,治以疏利透達為主,我白日裏用達原飲、三消飲兩張藥方分別給他們服用,一開始皆有效果,但很快又重新燒了起來。”
達原飲、三消飲是游丹心親自拟定的方子,曾經救過蜀州次數,效果極好。
她眼睛亮晶晶的:“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葉景行認真地聽着她說話,點頭說着自己的見解:“有用但效果不顯。”
“沒錯。”她一拍手,手中的糕點跌落在地上,但也顧不上了。
馬車正在下山,拐了個彎,她用手抵着車壁,順勢朝着他傾斜過去:“只有中毒才會這樣。”
那股淺淡的藥香在鼻尖萦繞,草木苦味混着她衣服上的皂角香味。
“毒不解,做什麽都是杯水車薪。”
江雲宜靠近他,原本還算寬大的冰冷車內好似有點點燥熱擁擠起來。
“那些人是中毒。”
馬車上挂着的夜燈,順着被風吹開的簾幕漏進光來,給昏暗的車廂照進一絲冠名。江雲宜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明亮耀眼,讓人挪不開視線。
葉景行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甚至能感受到她淺淺的呼吸聲。
“知道了,做好吧。”他移開視線,拿出一塊糕點要遞給他。
卻不料馬車輪子磕到石子,抖了一抖,還未坐穩的江雲宜朝着她撲了過來。
葉景行張開雙臂把人接了個滿懷。
“路上有點颠簸,世子和三娘子坐好了。”
馬車外,葉夜冷靜自制的聲音傳來。
馬車內,是格外的死寂。
江雲宜撐在他懷中,一雙手的下面是溫熱又富有彈性的胸/膛。
她烏發上的清香清晰的落在葉景行鼻尖。
是梅花的味道。
兩人的距離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心跳。
沉重而快速。
清冷的空氣瞬間燥熱起來。
“吃糕點嗎。”葉景行沙啞着嗓子問道。
江雲宜連忙坐好,胡亂地抓過一塊糕點往嘴裏塞,含糊不清地說道:“吃吃吃。”
“別吃噎着了。”葉景行打開水壺,遞到她手邊。
“不用,手髒。”糕點有點油,江雲宜慌亂中弄髒了手,羊皮水具若是弄髒了,清洗起來格外麻煩。
她搖了搖頭,把嘴裏的東西艱難地咽下去,她幹得舔了舔嘴巴。
突然間,水壺的瓶口放在她的嘴唇上,溫熱的水浸濕了她幹燥的嘴唇。
她莫名受了驚吓,觸不及防地收回舌頭,眼皮子慌忙一擡,只看到近處,一雙含笑的眼。
“那我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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